姥姥的嘴巴張得更大了,他的左手齊齊的不見了,斷口如此平整圓滑

姥姥的嘴巴張得更大了,他的左手齊齊的不見了,斷口如此平整圓滑

變 龍

太陽昇到了頭頂,我覺得有團火把身上的鱗片烤成了一片片通紅的烙鐵,直往肉裡烙,鑽心的痛。看來當龍的滋味也是不好受的,怪不得龍出來不是風就是雨呢,原來它們是怕太陽曬。我難受,我的皮發出了焦糊味。我忍不住了,我只好找點有意思的景看。我想看咱們陳家莊的事,可離的遠,看不清楚,就只好看竹家村的事。我看見人們都往自己的地裡跑,他們還希望著自己的麥子會平安無事呢。我看到他們跑到自己的地頭,呆站在那裡。他們沒有流淚,可我知道他們心裡在流血。我也是莊戶人,我披著龍皮也是莊戶人,我和他們一樣難受。我不想在雲彩裡看我的老少爺們難受,我就想看點兒別的。我看見全村只有周大善人一家沒有出來。他們自然不用出來。他們有的是地,卻不用自己種;他們有的是麥子,卻沒有一粒沾過他們的汗水。周大善人並不善良,我給他扎過覓漢,他扣過我的工錢,我知道,他這善人是用錢買來的,有錢人總是用錢買些他們沒有的東西和做不到的事情來玩。我看見周大善人躺在那張紫檀大床上抽大煙,一邊躺著一個嬌滴滴的小妾。他的小妾多的數不過來,就象是他的衣服,穿了一件還有一件。周大善人一邊抽菸一邊用手摸著小妾們的身子,就象是一個淘氣的孩子在喧軟的棗饃饃上摳棗吃。他眯著眼,噴雲吐霧,彷彿不知道外面正下了雹子。我知道他是知道了,不然他不會這麼高興。莊戶人越倒黴,他就越高興,麥子不收,他倉裡的陳年糧食就可以賣個好價錢了。周大善人很快就抽完了煙,一身的精神頭兒。我知道他一來精神頭兒就有好戲看了。果不其然,他喘著氣,老牛一樣爬來爬去,很快就把兩個小妾的衣服就扒光了。我只覺得眼前一片的白,比所有的雪和所有的銀子加起來還白。我真沒出息,我在這兩個白生生的身子面前暈起來,差點一頭從雲彩裡栽下去。我奇怪那老東西怎麼就不在這兩人面前暈過去。我看見那老東西把東西迫不及待的撈出來,我看見了我從未看見過情景。這時,我就一頭栽了下去,結結實實地摔下了雲彩,落到了被冰雹砸倒了的麥子上。我摔昏過去了。

醒來後,我才知道龍也是怕摔的。醒來後,我才知道龍是不能見到骯髒東西的,龍見了象周大善人所幹的醜事是要被髒了身子,破了法術,從雲裡摔下來的。醒來後,我才知道躺在麥子上是這麼舒服,比在雲彩裡好多了,做人坐在地上比做龍躺在雲彩裡實在多了,塌實多了。醒來後,我才知道我被騙了,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會變龍,也根本不願意自己變成龍。

我躺在那裡,很快就被人們發現了。人們一開始嚇壞了。他們怕什麼呢?我只不過是一個披著龍皮的窮人而已。一開始我很羞慚,我毀了他們辛辛苦苦種大了的麥子,我儘量的把臉藏到我的身子底下,可是我的身子藏不住我的臉,看來龍做了壞事也是無法藏的。人們很快就不害怕了,他們圍過來,大膽地看著,邊看邊小聲地議論著。我聽不到他們在議論什麼。我只是羞愧。人們卻沒有恨我的意思。明明是我禍害了他們的麥子呀。平時誰只要踩了他們的一棵麥子,他們就會怒目相向,甚至罵上幾句。我可是把他們的所有麥子禍害了呀?!難道龍禍害了東西就應該的嗎?我更加小心起來,怕他們識破了我的真面目。龍禍害了麥子是沒事的,他們要知道是我,還不把我的皮都剝了。

我看見有人向村裡跑去。我知道他們是去叫人去了。果然,很快就有一大群的人,男女老少,急急忙忙的跑了過來。我看見周大善人竟在人的攙扶下,氣喘噓噓的跑了過來。因為跑得太急,他渾身顫抖,鬍鬚亂跳,人快要死了。我不知道他的事情幹完了沒有,我想他也許沒有幹完,論工夫就只能幹一半。他半死不活的來到我的面前,兩眼放光,竟是一副歡喜極了的樣子。他竟然撲騰一聲倒下了。我嚇了一大跳,以為他累死了。誰知道他竟然跪在我面前搗蒜一樣地磕起頭來。我只見過別人給他磕頭,沒想他竟會給我磕頭。我知道我是沾了這身龍皮的光。富人們為什麼這麼喜歡龍呢?龍又發水又下雹子,禍害的人們無法過日子,為什麼還喜歡跪拜它們呢?更令我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在周大善人的身後跪下了,黑壓壓的一大片,一齊向我磕頭。我有些頭暈。我不知道人們為什麼會這樣。明明是我禍害了他們的麥子呀,他們不恨我沒打我也就有情可願,可他們為什麼要向我磕頭呢?他們為什麼要跟周大善人學呢?我用雹子砸了麥子,周大善人會因此發財,可他們圖了個什麼呢?我的頭在暈。我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這樣,我想不明白為什麼窮人會和富人一樣喜歡龍,啥事都聽富人的。

周大善人站了起來,其他的人也跟著站了起來。周大善人就開始安排人保護我,照顧我,把我蓋起來,然後就派人去請和尚道士。我從他不斷向我討好的目光裡看出,他是希望我昇天之後,會給他帶來好運呢。別看我不會說話,我心裡明白呢。明白之後我就覺的啥也沒意思了。我就閉著眼趴在那裡,連眼前的人也懶的看。我只想睡,只想一直睡下去,我才不管我會不會變回去,會不會飛上天去呢。

我看見咱莊裡的人來了,沒有一個人認的我。我看見你和表姐夫來了,你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我認為你認出了我,誰知道你也認不出我。我想跟你說話,可你不理我。我很傷心。我還是我,為什麼披上了一張帶鱗的皮就沒人認出我呢?這之後和尚道士們來了,這之後你們走了,這之後我就疲勞的睡著了。迷迷忽忽中,我聽到了雷聲;迷迷忽忽中,我覺的有雨點落到了我的身上;迷迷忽忽中,我覺得有隻看不見的手把我提了起來;迷迷忽忽中,我就來到了那所嚇人的大宅子裡。一進那所大宅子,看見了那個僱我幹活的人,我的腦子忽悠一下子就清醒過來。

這回我終於看清了他。他完全是一副龍的模樣,還長著角,眼圓滾滾的令人害怕,龍鬚裝腔作勢的飄在頜下冒充鬍子。那天我怎麼就沒看清他呢?那天幸虧我沒看清他,要不,我就嚇死了。可現在我不害怕他了。我也當過一次龍,而且現在還是一條龍,不過,我想馬上就變回去。我就哀求他說,不管您是誰,我求求您,您讓我變回去,讓我回家吧。這傢伙說話了,他不光穿人的衣服,還說人話。他說,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搖搖頭。我心裡說,我才不管你是誰呢,我只想回家。他說,我就是龍總管。難道當龍不好嗎?我怕得罪他,我沒吭聲。他又問,難道當龍不好嗎?我說,不是不好,我想回家。我心裡說,當龍在天上飛,不用出苦力,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可當龍再好,還是要撒雹子的,我不想當專門撒雹子的龍,我不想禍害人,我不想忘了自己是一個人。他看了我一會兒,又問,你說實話,我不會怪罪你。我大了大膽子,才說,雹子只會禍害莊稼,我是一個莊稼人。那傢伙笑了,他的笑跟人當然不一樣,有點皇帝的味道,居高臨下,統治一切,施捨天下。他說,你很實在,我沒有看錯。你要知道,龍還會下雨,雨會澆莊稼的呀。我說,可是,雨也會成災害人呀。他望著我,我並不害怕。他說,那是上天對他們的懲罰。我說,難道剛生下來的小孩子,將死的老人,也要受懲罰嗎?為什麼不把所有的壞人都懲罰掉呢。他說,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只要你好就行了,管那麼多幹什麼。我沒有說話。這個問題我沒有想。我總覺得這樣不對,錯在那裡,一時又想不明白。

龍總管說,那天在鬼市上,我見你無意中撞了進來,見你老實,就想僱你幹完活後,讓你變成一條龍,專門撒雹子。原先的那條龍嫌這活苦,撂挑子不幹了。我想,還是人能吃苦耐勞,就找個人變成龍來幹這個活吧,沒想到你不肯。不過,我要告訴你,你的雙手已經接觸過神物,再變回人是要斷掉的。你還想變回人嗎?我想,我的雙手做了孽,斷掉也是應該的。我已經毀了那麼多的麥子,我不能為了自己再毀別人。我就說,我還是想做人,我想回家,受窮也願意。這傢伙猶豫了一會才說,好吧,你是個好人,我願意為你為犯一次天條,我要保住你的手。

龍總管讓我跟在他的身後,來到一處高大壯觀的殿堂,進去之後,裡面除了在一個金子做的架子上有一個大盆之外,什麼也沒有。這個盆也是用金子做的,金光閃閃,其大無比。龍總管領我來到近前,我看到了一盆水。這是我有生以來看到的最清的一盆水,清的好象跟本就沒有水。龍總管對我說,你把手放進裡面洗一洗,就會沒事了。他說完後就往外走。我一個人呆在這麼大的房子裡面有點害怕,就問他,你到那裡去?聽說,這事是不能有別人在場的。說完他就走了出去。我認為他在騙我,他又不是人,他為什麼要出去。我站在盆前慌亂不安。我從沒有在金子做的盆裡洗過手,而且還用我從未見過的這麼清的水。我突然想,我做了壞事,難道就這麼好好地回到人們面前去?這樣我會一輩子不安呀。想到這兒,我就不想洗這雙做過壞事的手了。我想我還得幹活呢,總得留一隻手吧。我猶豫了半天,就把右手放進了那個金盆裡。

出了殿堂,龍總管對我說,工錢我已給你準備好,你這就走吧。我本來不想要工錢。做了壞事,哪還有要錢的道理呢。可我想到那些因為麥子受災而無法生活的人們,就多了個心眼。我厚著臉皮說,你能不能多給我一點?龍總管看了我一會,說,人啊,總改不了貪心。我的臉頓時紅了起來。他說,你總算還知道臉紅,好吧,我這裡有的是銀子,我就好人做到底,再給你一百兩吧。龍總管看我把銀子揣進懷裡,就朝我吹了一口氣,我惱怒地正想問他這是什麼意思,卻一下子人事不知了。

我清醒過來時,我已經站在地上了。地上挺溼,剛下過雨。我心裡很高興,一切都覺得新鮮。我看了看自己,大體上沒變樣,只是少了一隻左手。我不明白的是,少了左手我卻一點也不覺得疼。我有些傷心,無端的上天變了一回龍,幹了壞事不說,還白白搭上了一隻左手。在地上我可從未乾過壞事呀。我真願意這是一場夢呀。可我摸摸懷中沉甸甸的銀子時,我的心裡才好受了些。我低著頭,藏著左手和銀子回到了家,碰到熟人我都沒敢多說話。

陳三說到這裡就伸出了籠在袖中的左手。我老姥姥的嘴巴一直就沒有合上過,她看到陳三的左手時張得更大了。他的左手齊齊的不見了。斷口如此平整圓滑,這是用什麼刀也弄不成這樣的。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傷口。我老姥姥吸一口氣問,那,你的工錢呢?陳三便用右手掏出一個包來,剛打開,我老姥姥就看見了一堆耀眼的銀子。我老姥姥也是頭一次見過這麼多的銀子。我老姥姥不得不信陳三的話了。話可以編,手也可以弄掉,可銀子,這麼多的銀子是陳三無法弄到的呀。我老姥姥高興地說,好,好,你沒白當一回龍,沒白掉一隻手!值,值!有了這些銀子,你找啥樣的媳婦也不愁了,哪怕再缺一隻腳。你就能過一輩子好日子了。

陳三聽了我老姥姥的話,吧嗒著嘴說,我也想過好日子,我做夢都想過好日子,可這銀子我不能動,這是我替受雹災的老少爺們要的,我要把它還給他們。我老姥姥說,除了你我,沒人知道這事呀。陳三說,可我知道,這就夠了。我好好的人能昧著良心裝傻裝顛嗎?我要花了這銀子,還不如留在天上當龍,呼風喚雨呢。我老姥姥聽到這兒就問,這你圖了個什麼?陳三說,啥也不圖,就為了心裡舒坦,活得塌實。我老姥姥沉默了一會,就說,這是你自己的事,你就看著辦,怎麼都好。陳三說,既然這樣,就麻煩你把那頭的事辭了吧,我不能拖累人家。

陳三離開我老姥姥家後就走了,這之後,有許多受災的人家收到了不知來路的銀子。只有我老姥姥知道這些銀子的來歷,當她說出這件事時,已是陳三離開陳家莊後的七八年了。這段時間裡,沒人見過陳三,也沒人知道他的任何消息。人們一直對我老姥姥的話深信不疑,惟獨這事沒人肯信,甚至說她胡說八道,人怎麼能變成龍呢?有誰不願意變龍呢?陳三決不會這麼傻。我老姥姥很傷心,就希望陳三回來給她證明,然而,一直到我老姥姥去世,也沒見陳三回來。

姥姥的嘴巴張得更大了,他的左手齊齊的不見了,斷口如此平整圓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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