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蕪:夏天的旅行

艾蕪:夏天的旅行

夏天的早上,住厭了都市的人,單是在火車裡,看見了蒙著薄霧的青色秧田,開著檸檬色小花的棉地和門前繫著一兩條黑色水牛的人家,已夠心情爽朗了,何況在終點地方,欣欣迎人的,有點綴著海面的茶褐色的風帆和掠人衣袂的溼潤海風呢。

夏天真是勾人旅行的季節呵!

在赴吳淞去的車上,心裡禁不住暗自這樣詠歎起來了。

鶴見佑輔論夏天的旅行:"太陽將幾百天以來,所儲蓄的一切精力,摔在大地上。在這天和地的慘淡的戰爭中,人類當然不會獨獨震恐而退縮的。大批的人,便跳出了討厭透了的自己的家,撲到大自然的懷裡去。這就是旅行。"

這樣看來,在暑天,旅行的人倒彷彿近於戰士的了,其實呢,比如此次的遊吳淞,我只覺得是不折不扣地偷閒而已,同自然抗爭之氣,是一點也沒有的。倘真以炎天之下的遠足為勇敢,則那些終日留在機器兩側鍋爐旁邊流汗的人,敢說他們是懦弱的嗎!也許鶴見氏的話是對的,不過這隻適合於向"夏日炎炎正好眠"的胖子們說教吧了。

旅行,是娛樂,尤其在夏天,這娛樂,應該普及到一切的人們,雖然,在此刻,又能算作夢想,但將來終歸是會實現的。

"海風,蟬鳴,六月的太陽。"

住在吳淞的友人,來信說著這些誘人的字眼,我們便開始了夏天第一次的旅行。

在堤上當風走著是愜意的,就是把一雙足醬在泥灰寸積的村道中,也很愉快的,因為人在但見屋瓦牆磚的環境裡面脫逃出來,便好像得了莫大的解放似的。

坐在一家賣汽水的茅草店內,望見了海面天空和田野,人便覺得是做了大自然的兒子,躺在它的懷中一樣。海風作聲地吹著,依著藤椅就想呼呼地睡去,雖然我們的唇間,都在不時地流出使人不易倦怠的孩子氣那樣的話語。

藤桌旁邊的泥地上,螃蟹悄悄地爬著,我們不去捉它,也不作聲驚動,只是帶笑地看著,讓它自由自在的。

在村中飯店去,路過蘆葦豐盛的池塘,便覺得在我們緩緩步去的足聲中,應該有二三隻野鴨,驀地驚飛起來。雖然結果是野鴨一隻也沒有,但卻想起屠格涅夫在《獵人日記》上所寫的那些打野鴨的場面來了。因此我們在日光下,信口開河地談話,便搭著了《獵人日記》這隻船,開到了小說的海洋上面。

也許就因為是夏天吧,在海邊上,很容易回憶起了南國,從前我所到過的那些殖民地國家。

雖然在這兒並沒有看見椰子和芒果的樹蔭,但望著了精雅的洋式飯店,和店前草地上啜飲咖啡的白人,就好像我已回到了新加坡的海濱公園和仰光的綠綺湖畔一樣。

心裡起著這樣不快的感覺:難道我們的國家,竟同緬甸。爪哇一般的麼?

然而,實際上,倘若這時拭著額上的汗,在綠綺湖畔散步,或是海濱公園閒坐,我相信,一定是要更為愉快些。因為,至少不會在綠蔭蓬草之間,看見了殘缺的牆,和一片亂瓦,那些以往的戰事痕跡。

甚麼時候才是最愉快的夏天旅行呢?

我想:應該是一切人都能作一次夏天旅行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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