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峰市巴林左旗:走馬“遼都”話廢興(上)

走馬“遼都”話廢興(上)

盧國強

赤峰市巴林左旗:走馬“遼都”話廢興(上)

與耶律阿保機一起露營

  湟水與狼河之間有片蒲葦叢生的沼澤,暮春時節,雁字迤邐,藍天澄碧,四野飄香。耶律阿保機揚鞭策馬,躍上一處高坡。這次,他既不是郊遊射獵,也非取蒲制箭,而是要為一個蓬勃新生的偉大王朝締造一座與之匹配的千秋帝都!

  剛剛在“如迂王集會堝,燔材告天”(注1)的契丹霸主耶律阿保機對統一北方遊牧部落,乃至問鼎中原可謂雄心正炙。遠眺錦屏環衛的天梯、蒙國、別魯三座高山,祥雲繚繞,氣象萬千;近瞰湟水三圍,波推浪卷,魚龍潛躍。此地,正是契丹帝國夢寐以求的“負山抱海,天險足以為固”(注2)的理想建都之地!耶律阿保機攬轡回馬,向躑躇不前的臣僚們振臂高呼:“朕縱馬於途中以金齪箭射之,箭落之地,即是我契丹之都!”

  言罷,耶律阿保機圍繞土坡縱馬狂奔,回首向那萬綠叢中勁展猿臂,搭箭彎弓,只見一聲鏑響穿雲破霧,擲地錚錚,遼王朝200年國運就此奠基。

箭落之地,始稱西樓,建龍眉宮,天顯十三年更名遼上京,曰臨潢府。西樓時期,“秋冬違寒,春夏避暑,隨水草就畋漁,歲以為常”(注3)的契丹領袖、遼朝始皇帝耶律阿保機並未數典忘祖,放棄祖宗規制,他在所謂的龍眉宮上並未置一磚一瓦,而是沿襲傳統,紮了一排大帳。作為以“四時捺缽”(注4)方式處理朝政的遼國政治首腦,耶律阿保機非常熱衷於飛鷹走犬,遊獵四野,隨時露營的浪漫生活。連皇后也常陶醉於“我有羊馬之富,西樓足以為娛”(注5)的美好與恬靜之中。

千年之後的一個傍晚,我在遼上京沉寂而又寥廓的遺址上支起簡易的帳篷。橘紅色的落日從古城埡口斜照在龍眉宮的廢墟上,幾隻螢火蟲隨風飄舞,像夜行的女官,在殷勤伺候。我把臉緊貼在草坪上,古城跫勁的心跳通過蓬勃的駱駝草清晰傳入耳際。

遼上京皇都周長6398米,佔地290萬平方米,加上特意為漢人所築的“南城”,總周長約8836米,佔地500萬平方米。其規模之宏大,開遊牧部落之先河。皇都建築格局,借鑑長安城特點,又汲取了部分西域建築的精華,既追求自然情趣又不失中華之傳統。遼上京皇都的確立,標誌著契丹民族的崛起,一躍成為北中國統一的封建王朝。

清粼粼的月光下,生石灰勾勒的房屋構架虛虛實實宛若重生,洛陽鏟敲打門環,反饋著漢唐的信息。我彷彿看見,鹽鐵司、內省司、孔廟、國子監等官署衙門人來人往;麥麴院、綾錦院等紡織、釀造作坊,旗幡招展,美酒飄香。耶律阿保機一改往日草原梟雄靠“打擄”中原發跡的舊習,而是用“因俗而治”的統治方式將契丹人和漢人緊緊地凝聚在一起。這種中國最早的“一國兩制”政策,將農耕文明與草原文明巧妙地融合在一起,開創了民族團結、和諧共榮的新局面。

作為一個實踐民族融合、文化包容的開拓者,耶律阿保機不但自己積極學習、使用和傳播漢文化,還教育子孫臣民研習儒教,效法聖賢,於是至聖宗朝出現 “親以契丹字譯白居易《諷諫集》詔番臣(既契丹大臣)等讀之”(注6)以及民間女子“好佛書,尚儒素,善詩什”(注7)的儒學盛況。據考古資料證明,遼朝時期,從皇帝衣冠用度到百姓的喪葬習俗無不雜糅了漢文化的因素。

赤峰市巴林左旗:走馬“遼都”話廢興(上)

站在千年後的廢墟上,我為中華民族的融合倍感欣慰,同時,也為在強勢文化下逐一消失的少數民族文明而深感痛心。翻開中國歷史,北方遊牧民族襲擾並一統中原的故事屢見不鮮。從匈奴、契丹到蒙古、女真,他們叱吒風雲,縱橫千里,攻城掠地,無堅不摧,最後,卻都被儒家文化耳濡目染,水滴石穿。少數民族統治的時間越長,本民族文化消融得越徹底,至滿清一朝,300年江山,如今,舉國上下竟找不出幾個會寫滿文、會說滿語的旗人。

  對於域外民族,中華文明貌似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像一隻火炬,光輝四射,靠近能取暖,能烤肉,再近點,就被融化了。在最初的民族融合中,先進的農耕文明對於“畋漁以食,皮毛以衣,轉徙隨時,車馬為家”(注8)的遊牧部落來說無疑具有革命性意義。儒家文化的孝悌忠信、仁義禮智以及莊老學說和佛經點化為契丹人“馬逐水草,人仰奶酪,挽強而生,已給日用”(注9)的生產生活方式灌以馥郁厚重精神食糧,而在學習優秀文化的過程中,漢文化固有的一些糟粕也被買一送一地承襲過來,譬如因財富堆積而產生的腐化享樂心理,不可遏止地腐蝕了原本質樸無邪的遊牧民族。久而久之,馬背民族血管裡流淌的勇猛與豪情也就在鶯歌燕舞之中逐漸消弭了。

可嘆!契丹一族馬背立國,九世而亡,龍眉宮的每一塊溝紋磚都浸滿了遺憾。透過千年光陰往回看,幅員遼闊、恢宏氣勢的遼帝國在歷史烽煙中都被歲月風乾了。夜露打溼了星空,頹敗的角樓、坍圮的甕城和隱約可見的馬面顯得格外凝重、莊嚴。那些沉積在時間深處的往事,被浮躁的蟲鳴一一喚醒。有盤斑駁的古磨,借搖曳的蟾光,梳理殘破的年輪。西偏門外飄來低沉粗獷的馬頭琴聲,那是契丹文化另一種創新與傳承。

令人欣慰的是,契丹民族一頂氈帳走天涯的豪邁與灑脫成為後世爭相效仿的榜樣。你看,帳燈如炬,照亮英雄回家的旅程,遼上京草木蔥蘢,不再有刀光劍影,您儘可放心紮下營帳,借一壺濁酒,重溫一曲《月滿西樓》。

文化遇見兵

這是一條淹沒在民房中的小路,沒有任何旅遊標識,如果沒有當地人指引,僅抱一顆虔誠的心,是很難找到傳說中的遼代北塔的。

北塔只有五級,卻很整潔,看不到一絲傷痕。彷彿千年光陰,從未眷戀這座金頂。抵近細看,青灰色的磚石泛著機械的白光,鐵製欄杆上經幡纏繞,彩色風馬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彷彿永遠也不會疲憊。

——這是一座修復過了的遼塔。

  詢問樹蔭下的老人,得知古塔剛剛經過修繕,原來的塔身在文革中被損毀,地宮裡的文物也不知去向了。

  城南,沿甬路往山上攀登,夕陽穿透雲層把朝拜的人途成一抹橘紅,缺失金頂的南塔沐浴在一片蒼涼悲壯的景緻中。南塔損害愈加嚴重。塔身石刻飛天、菩薩、金剛均為複製品;石龕四壁風蝕剝落,斑駁漫漶,彷彿一陣大風,就能把這千百年的歷史遺存從地球上抹掉。好在鐵製風鈴猶在簷下淺唱,歸巢的燕子竟也口吐梵音,這歷經波劫的古老磚塔,仍然散發著莊嚴肅穆的人文氣息。

  隱藏在靈巖山之中的真寂之寺會怎樣呢?這座遼清兩代的佛教聖地,集漢、藏、蒙和儒、釋、道多民族,多信仰之大成的千年洞窟會在這次浩劫中獨善其身嗎?

這些年遊歷四方,每到一處文物古蹟,最害怕的就是導遊對我說,此建築為文革後重建。今天,導遊姑娘再一次戳痛我的心,她殘酷告訴大家,與契丹建國同時期建造的真寂之寺和善福寺在文革中遭到破壞,泥塑的佛像被砸毀,只有洞窟中的石質佛像因過於堅硬而沒被砸碎。紅衛兵把寺廟掃蕩一空後,用大號刷子蘸白灰在慈航山六字真言的石刻旁邊,寫下一排毛主席語錄。凝眸細看,斑駁的崖壁上,仍能看見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等朦朧的字跡。可嘆,祖國大好河山,不只留下彪炳中華文明的歷史遺存,也留下特殊年代裡代表激進與瘋狂的時代特徵。

歷史上,中華文明遭遇兵蟸匪患從未間斷,不管是五代十國的軍閥盜墓,還是孫殿英的乾陵盜寶;無論是八國聯軍的火燒圓明園,還是日本法西斯的強取豪奪,這些暴徒的掠奪目的,無非是佔為己有。而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暴行,卻並非以佔有為目的,而是以文化專政的方式,無情的焚燬!砸碎!滅失!罪惡源於政治運動,從而脫離法律與道德的束縛,其破壞力之強大,後果之嚴重,不是一句“史無前例”所能包容得了。扭曲的人性不僅戕害了整整一個時代,時至如今,道德缺失仍是當今社會亟需克治的頑症。而少數的施暴者,經過時間的洗禮,幡然醒悟,卻又無法面對當年的幼稚與瘋狂給這個民族造成的巨大傷害。

善福寺臺階右下方,慈航山東側的石窟前有三間老屋,這裡居住著87歲的仁欽老喇嘛。他老家在聖水山西麓的查干哈達蘇木汪安池嘎查。7歲剃度,歷經寺廟數次興衰毀建,目前已在寺廟裡度過80個春秋。文革期間,老喇嘛眼看寺廟一間間變成瓦礫,卻無力迴天。他在狹窄的石窟裡默唸了千萬遍法華經才躲過這場浩劫,等來了重修廟宇的這一天。面對摩肩接踵的香客,老喇嘛摧眉頷首,用心去點撥,他知道,熙攘的人流中,一定有一顆負罪的心靈是用來懺悔的。

閻王道是從靈巖山體分裂出來的一條狹窄的溝槽,最寬處不及一米,至窄處僅容瘦子側身而行。垂直高度50米,坡度75度。閻王道從溝底直掛雲天,攀援者需頭尾相銜,手腳並用,依靠前人蹬踏出的坑臼才能步步高昇。我哆哆嗦嗦攀援到一半,一股涼風從谷底直拂後心,身上所有的熱汗俱被冷凝。我不敢回頭,直到坡頂雙手拽住一根救命的繩索才稍微喘了一口長氣。

閻王道上行,一塊桃形巨石端坐突兀的山頂。桃石在山下看似小雞啄米,山上看奇險無比。山風浩蕩吹走了桃石下所有的依附,巨石如斜倚的陀羅搖搖欲墜。我不敢用手相扶,也不敢高聲說話,怕細微的外力便會打破桃石的平衡。我膽戰心驚地圍繞巨石滑動,最後一段低矮的通道不得不匍匐蛇行。也不知有多少遊人爬過,石頭表面被磨成鏡子,又正處在斜坡之上,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溜到懸崖邊的鐵鎖鏈上。鎖鏈上纏著五色的經幡,有人把纖細的供香支在萬鈞之底,也有人對著經幡喃喃自語。凡胎肉眼的我參不透歷史玄機,只好佯裝虔誠地膜拜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在諸多景點中,唯有“再生洞”我未體驗,原因是太胖。鑽了一半,襯衫被劃破一個口子,便退了出來。同行的遊客卸掉所有累贅,袒胸露臂仰面朝天才勉強鑽進洞去“再生”了一回。也許,放下本身就是再生,比如攀閻王道,比如轉桃石,比如後來的過“放生門”、摸“閻王鼻子”,每接受一次險境的洗禮,身體與靈魂都經歷了一次再生。

寺還是那座寺,佛也還是那尊佛。寺新寺舊,佛真佛假,全看朝聖的人一顆禪心。而眾多香客之中,又有多少曾經頭頂紅星、胸戴像章、臂纏袖標,只等一聲令下,就能砸爛全世界的紅衛兵呢?

  老喇嘛一手法器,一手經卷,念珠卻無論如何也找不著。我問梵文的內容,老人用蒙語答道:“這是佛頂尊勝陀羅尼經。”

回到酒店打開電腦搜索,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很長,其中一段寫道:“佛言:若人先造一切極重罪業,遂即命終。乘斯惡業,應墮地獄,或墮畜生閻羅王界,或墮餓鬼,乃至墮大阿鼻地獄,或生水中,或生禽獸異類之身。取其亡者隨身分骨,以土一把,誦此陀羅尼二十一遍,散亡者骨上,即得生天。”這是一部替死人贖罪的經咒。看來,老喇嘛真是糊塗了,沒人請他施法,這超度有罪之身的經咒又是念給誰聽的呢?(未完待續)

來源: 往事與記憶

編輯:畢永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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