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臺上》:悶騷少年的偷窺與復仇

《陽臺上》講的是一個悶騷而懦弱的人遲遲不能復仇。但它又無意於講述一個四角俱全的故事,而是旨在傳達情緒:關於少年從成人社會、弱者從強勢人群中被雙重放逐後的流浪。

《陽臺上》是另一種電影,反類型反高潮,在我國屬稀缺品。但如今它和畢贛的《路邊野餐》《地球最後的夜晚》一起,開始逐漸填補起這個空白。

《陽臺上》:悶騷少年的偷窺與復仇

《陽臺上》劇照

懦弱少年有一個反差感極強的名字:張英雄。他的父親失業在家,脾氣暴躁,只剩下喝酒和泡澡堂子兩件事可做,沒事兒對他非打即罵,他的母親做鐘點工來添補家用,這是個典型的上海底層家庭。張家住的小弄堂要拆遷,父親“釘”著想多要一點面積,拆遷辦的小頭目陸志強,恪盡職守不惜三更半夜來催,就是不肯給多算一點。父親憤怒之下一命歸西,拆遷費買不起新房。母子二人搬到也不富裕的舅舅家,從此開始寄人籬下的生活,不時就會感受到舅媽的嫌棄,比如“這兩尊佛要供到什麼時候啊?”

上海土著,像外地人一樣,開始在自己的故鄉流浪,其中的辛酸悽楚,比起外來者不遑多讓。在後來母親的電話中,我們得知,原來拆遷的費用本來應該能買得起房子的,電話戛然而止,具體情形不得而知,但多少猜得到其中關節。它是張英雄一家遇到的糟心事,也是多數人生活的背景。張英雄一無所成,啃老,整天打遊戲混日子,木訥、軟弱,被母親唸叨多了會哭。遭逢鉅變後,他混沌的人生突然有了方向:向陸志強復仇。

張英雄反覆打探陸志強的住址,跟蹤他,甚至到一家離陸志強家很近的餐廳打工。他買了一把鋒利的小刀,在夢中排演手刃仇人的情節,復仇的能量在沉默與恍惚中越積越滿。

畫面充滿了潮溼、氤氳與失意的昏暗,手提攝像機的鏡頭搖搖晃晃,山雨欲來只待爆發。

然而這個過程被一再、一再地延宕。張英雄偷窺陸志強,看到了他的女兒陸珊珊。他一次又一次地透過望遠鏡,描摹她少女的胴體,修長的大腿、緊實的臀部、洗完頭後水珠滾落其上的彈性肌膚。作為智障,陸珊珊有更天然的失焦眼神以及小獸一般毛絨絨的質感。在反覆的窺探與跟蹤中,張英雄已經分不清是迷戀,還是想要報復到她身上。

他在打工中還認識了東北青年紅毛。作為以東北題材得到關注的東北籍導演,張猛此番走出舒適區,拍出了上海弄堂的粘稠,但於此處,在紅毛身上,保留了他的根性與隨意揮灑的可能。紅毛偷奸耍滑,也熱心有趣,在俗世生活中游刃有餘。一次,在瞭解了張英雄的家世後,他表示了對自己母親不管他、活著如同死了的毫不在意,隨即情緒下沉:“要不是她我能成這樣嗎?誰不想一生下來做個好人呢?”

外向、混世、生活氣息極重的紅毛是張英雄生活中的光亮,給他帶來了快樂與輕鬆。他跟紅毛講心事,坐在紅毛的摩托車後座上,“像女孩子一樣”緊緊摟住紅毛的腰,搬過去與他住同一間屋,把他帶到自己的秘密花園:一座叫做“East King”的廢棄舊船。在蛛網已結灰塵瀰漫的廢船中,兩個人坐在沙發上喝紅酒,對著一隻不能發出聲響的麥克風唱《浪子心聲》的鏡頭,是電影中最動人的時刻。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的吟唱中,是兩個天涯淪落人希望與絕望並存的茫然。

電影中有對張英雄探索性向的暗示,不管是電腦桌面上《春光乍洩》中何寶榮的劇照,還是他對紅毛有了女朋友之後的錯愕與失落,尤其是,那兩人是在廢船上,在他與紅毛分享的秘密基地上完成了歡好。張猛是個迷影嚮導演,張英雄的偷窺令人想起《後窗》,自閉孤獨的他對自我的追尋則令人念起蔡明亮的《青少年哪吒》,壓抑、迷茫、找不到出口。這種密不透風中的掙扎,甚至很像《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的小四。但他沒有處理得那麼沉悶或嚴肅,當紅毛說“教人學壞也挺有意思”時,張猛自己那滿不在乎與股苦中作樂的幽默感就透了出來。而當《羅馬尼亞姑娘》的旋律響起時,舉重若輕的戲謔與荒誕達到了頂峰。

張英雄不能跟著紅毛學壞去偷錢,哪怕紅毛說這是為了復仇磨練,不怕偷錢就不怕捅人;在知道某男與陸珊珊結婚只是為了能在上海立足、去迎娶不斷能收到大款饋贈的“女神”,看到陸志強踩了狗屎只能費力地往樹皮上蹭、脫下皮鞋就漏出襪子上的破洞,如同每一個在生活中軟弱無力的普通人之後,他收起了小刀。張英雄不知道該拿陸珊珊怎麼辦,大雨中,他擁抱了她,以一個似乎有點猥瑣的姿勢。

陸珊珊於他,與其說在情慾,不如說在自我體認,她的懵然無知、脆弱無助以及與社會脫節,都更像是另一個張英雄,探索、擁抱陸珊珊,彷彿是對自己的最終確定與接納。

在這部新片中,張猛一反平日的大開大闔,而是變得細膩含蓄,欲說換休,在散漫與疏離中,透出水面之下的躁動。他著意的不是故事,而是人的生存狀態與含混難辨的情緒——即便沒有同樣經歷,也會在某一時刻心有慼慼。最終,張英雄沒有成為寧為玉碎、與世界決裂的逆子,小四那樣的少年畢竟是特例,而普通人才是生活的日常。你甚至不確定他究竟是因為什麼放棄了復仇,是因為經歷了成長、找到了自我,還是因為善良抑或懦弱?故事就此結束,除了內心的驚濤駭浪,一切就像沒有發生過,張英雄回到人群,沒有高潮,甚至沒有結局,像無數沉默的大多數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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