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夫所指”的六小齡童,究竟在捍衛誰?

“千夫所指”的六小齡童,究竟在捍衛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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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夫所指”的六小齡童,究竟在捍衛誰?

“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卻在陰溝裡翻了船。”用這句俗語形容2018年年末的六小齡童,再合適不過。

“西霸”“復讀機”“嘲諷周星馳”“不分場合隨時隨地推薦自己的新片”……儼然一場大鬧天空後的天庭圍捕。

從猴年春晚的萬眾擁戴,到豬年將至的“千夫所指”,世相變幻,只在瞬息。

在這個偶像坍塌的標誌性年份裡,“猴哥”也會“晚節不保”嗎?

“千夫所指”的六小齡童,究竟在捍衛誰?

究竟在捍衛誰

確實,六小齡童一直在“喋喋不休”。

不知道“苦練七十二變 笑對八十一難”這個主題,他究竟已經講了多少年,反正我記得,2004年在北京聽他講課,不外也是這些話。

12年後,2016年夏天,我在北京和他傾談了兩個小時,他的話語內容幾乎沒有絲毫變化,主題就是反對“惡搞”經典,希望尊重原著。他用一種習得的北京語速,自顧自地陳述,我甚至很難打斷他。

這是他一個重要的“罪名”。網絡上有許多時間用不完的人,把他接受採訪、現場演講的幾乎所有視頻都翻了出來,並且截屏為證:他總是在各種場合說著同樣的話,他就是一個“復讀機”。

然而我想說,六小齡童不是一個“復讀機”。

“機”是“機器”,它的使命是重複,而且這種重複是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絕對非人格化的。然而我面前那個重複著十幾年的老話題的六小齡童,是神采飛揚、激情四溢的。他說到動情、氣憤或者僅僅是生動之處,就會情不自禁地站起來,或示範各種動作和表情,或扼腕長嘆,簡直是“忘乎所以”。

“千夫所指”的六小齡童,究竟在捍衛誰?

這不是自我標榜,而是為了說明一個問題:我們一直都在誤解六小齡童,他所捍衛的根本不是孫悟空——一個虛構的形象是不需要捍衛的。他之所以喋喋不休,他之所謂“捍衛經典”,其實是指向一個歷史人物——被稱為“千古一人”的玄奘大師。

“唐僧怎麼可能是個嘮叨嘴?”這是他在談話中對我不斷重複的一句反問。

人人都知道他說的是周星馳的《大話西遊》。如果說他確實在“嘲諷周星馳”,那他的真實指向也不是孫悟空,而是羅家英扮演的那個“嘮叨嘴”唐僧。

只不過,六小齡童沒有說清楚,同時他可能也沒有能力說清楚。信念堅定,但邏輯薄弱,這是他自己未能解決的困惑,也是他不斷重複但始終激情四溢的根本原因。“忠實原著”,只是他能找到的最稱手的武器。

我喜歡《大話西遊》,但我同時認為六小齡童也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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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小齡童式”的尊重原著是 “忠實”還是“霸道”?

猴王的五行山

沒有錯,但是有缺憾。

正因為有缺憾,所以這個沒有解決的邏輯困惑也許永遠無法解決,這是一座現實世界裡的五行山。

作為一個戲曲世家子弟,他的成長曆程註定了他不可能受到太多理論化的教育。而理論化的教育,卻是解決邏輯困惑所必須的依託。如果這一點早已獲得解決,那麼就不存在今天面對的問題了,因為六小齡童將可以看破一切。

六小齡童家四代演猴戲,被稱為“猴王世家”,章金萊先生的父親章宗義六歲開始學猴戲,被稱為“六齡童”,給他哥哥章金星起名“小六齡童”,而章金萊先生則被稱為“六小齡童”。關於這一段歷史,2016年百事可樂的廣告《猴王世家》曾介紹的很清楚,當時這則情懷廣告得到了很多網友的點贊。

事實上他什麼也沒有看破。

弘揚“西遊文化”,是他言行之中的一個邏輯出發點,但從來沒有人定義過這個概念,這是一個不著邊際、模糊依稀的存在。

“理論只要說服人,就能掌握群眾;而理論只要徹底,就能說服人。”六小齡童蒐羅了很多現象,但從來沒有掌握理論,當然更沒有掌握徹底的理論。所以在短兵相接的時候,他就缺乏一塊堅強的盾牌。

“西遊文化”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如果是佛教文化,那就不必再用一個新概念來替代它,也替代不了。

如果縮小為佛教徒的修行法則,那麼就應該心中無相,也不在意別人怎麼看待,因而也就無所謂“弘揚”。“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弘揚”本身就是“著相”,六小齡童老師的人生,正是“著相”的典型。

如果凡與《西遊記》有關的意象都被納入“西遊文化”,那這個概念就喪失了存在的意義,因為《西遊記》是網羅萬有的。

何況,沒有證據認為吳承恩先生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他在小說裡其實對佛教有諸多諷刺——比如在佛門地位崇高的阿難和迦葉兩位尊者,竟敢公然索賄。甚至佛祖的形象,也是最大的封閉性力量和最大的開放性力量的結合,是充滿矛盾的。但從六小齡童和當下的出家人之間的關係看,他確實一定程度上被織入了佛教文化的情結之中。

更可能的解釋是和平主義,在東南亞國家,人們確實把他視為與中國社會文化的情感紐帶,但在國內,我們又幾乎聽不到他對和平主義的清晰表述。

這些意識層面的矛盾,一定程度上構成了六小齡童作為一個公眾形象本身自帶的矛盾。假設中國沒有人知道他塑造過最經典的孫悟空,那麼他的其餘表現都顯得精神錯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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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亂感從何而生?

1986年,電視劇《西遊記》首播時的中國,還是一個工匠社會。工匠意味著只要專注於一門手藝,就可以獲得與手藝水平相匹配的社會地位和經濟收入。人們對於六小齡童的唯一要求就是演好孫悟空,學歷、理論能力、自我營銷手段都並不重要。那時候的手藝人完全沒有資本託舉,也不需要它,人們都知道,評價這個人,最重要的標準就是他塑造的角色。

今天不是一個工匠社會,而是一個工廠社會。工匠製作的藝術品是沒有任何包裝的,而工廠生產的商品是經過精美包裝的;工匠創造的作品是極端個人化的,而工廠生產的產品是絕對標準化的;工匠可以靠一件完美的作品被人們銘記,而工廠只能靠不斷生產和賣掉更多的產品來印證自己的存在。娛樂人物的產生機制也不例外,工廠社會里的娛樂人物,是被包裝的,標準化的,必須不斷為自己製造話題、保持熱度的,是和金錢循環邏輯上一致的。

這一點不需深述,放眼一掃今天的娛樂明星群體,其義自見。

對於六小齡童而言,尷尬之處在於,他既不夠老,又不夠年輕,所以他就卡在了當年和當下之間了。在舊的社會關係尚未完全解體而新的社會關係又已蓬勃生長這種現實形勢裹挾下,左右為難。正如馬克思說的:“吃活人的虧,也吃死人的虧。”

因為他還不夠老,還不能停止工作,而工作的套路卻是過去式的,所以我們就看到他不斷重複;因為他不夠年輕,所以他無法適應當代邏輯進行有效率的工作,所以我們看到他的存在方式是如此“老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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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小齡童的微博每年說著同樣的話,懷緬過去,因此才被網友截屏冠上了“復讀機”的”罪名“。

關於“老土”,去看看他的微博內容就明白了;同時,如果你打開他的官方網站“美猴網”,你就知道什麼叫視覺上的食慾全無;進而,他的“隨時隨地宣傳新片”,也就可以理解了——因為他別無他法。

倘若六小齡童背後有流量小生那樣的資本支撐,去為他進行形象管理,他自然就會呈現給我們一個“完美”的樣子。

這個完美的樣子人們或許喜歡,但並不真實。

如果完全拋開孫悟空去談論六小齡童,他就是凡人。比如他經常會去潘家園古玩市場轉悠,不時也會上點小當。沒有一個人在被剝離了本職性的定義因素之後,能經得起萬眾的挑刺,古今偉人莫不如此。然而,這正是娛樂至死的時代每天都在發生著的事情。這個時代還有另一個相反的能力,那就是剝離本職性的定義因素,去把一些人完美化,政治人物和娛樂明星,皆同此理。

今天六小齡童身上的所有問題,折射出的是老一代演員的悲涼。現在的熒屏和銀幕上,還能見到幾個老演員呢?即便他們偶爾出現,又有幾個人要看呢?即便作為傑克蘇、瑪麗蘇們的配角而存在所以仍有人看,又有幾塊錢報酬呢?

所以最根本的“缺憾”就是,這些人根本沒有機會。

“陰溝”如此,夫復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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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節不保”問題

今天的六小齡童,並不是由六小齡童本人造就的,而是由整體的文化運作邏輯生產出來的,文化運作邏輯的背後,是新的社會生產方式。

大勢面前,“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六小齡童就是那個沒有條件去順又沒有主動性去逆,最後既不昌也不亡的懸浮性的存在。

回過頭來看,猴年春晚之前,真的是六小齡童的“人生巔峰”嗎?

那不過是“情懷”作祟。“情懷”是沙基大廈,海市蜃樓,它可以被無限地放大,在當代語境下,歸根到底還是不顧任何嚴肅價值的娛樂邏輯所製造的短暫幻象。所以那個時候的六小齡童,是不可當真的。基於同樣的理由,被淹沒於狂歡式的質疑和嘲諷浪潮中的六小齡童,同樣也不可當真。

一個好吃的雞蛋,和那隻下蛋的母雞長什麼樣,在雞蛋生出來之後就已經沒有必然聯繫了。拿破崙在全世界傳播了共和主義精神,和他本人個子矮小有什麼關係呢?

歸根到底,要看生下來什麼樣的蛋。情懷之所本——1986年的《西遊記》,才是他真正的“人生巔峰”。就算他在拍完這部電視劇之後突然“啵”的一聲化作一陣青煙消失了,這部電視劇也將永恆留存。同樣地,在大數據時代裡繼續存在的六小齡童,無論如何表現過時、“老土”,刻板無趣的“文體兩開花”,也無損於這部電視劇一絲一毫的光芒。

如果說“猴哥”有問題,那麼唯一的問題就是他一直以“猴”為旗幟,卻只有一部關於猴的遙遠的作品。他還演過魯迅、周恩來、花鐵桿、李顯、窩囊廢程志,都很出色,但這都和猴子無關,人們也不會記住。

“千夫所指”的六小齡童,究竟在捍衛誰?

花鐵桿、魯迅、胡適等都是六小齡童曾出演過的角色。

這恰恰就是他內心的痛,他說:“那些老闆可以花兩萬塊錢請我吃頓飯,卻不肯花兩萬塊錢幫助我拍戲。”

這何嘗不是一大批老演員的痛,在看演員的臉和看資本的臉、歸根到底是看泛娛樂化時代的善變嘴臉的現實裡,焉能不痛?這是《百鳥朝鳳》裡那種舊式工匠的落寞,他們已經無從與新時代的社會生產建立聯繫。

說到“晚節不保”,顯然言過其實。一部《西遊記》放在那,幾乎就可以斷言,世上再無第二個“美猴王”,更遑論“超越”。歷史已經證明,每一次被寄望的“超越”,結果都是新的尷尬。

斷言必須有論證,論證如下。

第一,六小齡童這一代,是最後一代基本功紮實而且有藝術信仰的演員,隨著他們老去,這種人正處在物種滅絕進程的最後階段。

第二,大眾文藝生產機制,已經無力抵達那種登峰造極的境界。因為那是用心靈來支持的,而今天是用利潤來支持的,前者是工匠式的,後者是工廠式的,後者必然要幹掉前者。

第三,受眾已經喪失了與真正的藝術共鳴的能力。今天的文化,是尼爾·波茲曼所指出的“因為大笑過度而體力衰竭的文化”,對於這個衰弱的軀體,“我們能有什麼救命良方”?沒有,想要讓它站起來,唯一的辦法就是提供新的更強烈的刺激,讓它再次大笑不止。

今天人們給六小齡童安上各種“罪名”,決非出於道德性,而是出於娛樂性。捧他的踩他的,實際上是同一批人。作為一個集體人格,由這無量數的人構成的那個“它”,從來與真理無干,也對道德沒有絲毫興趣,它真正需要的只是“槽點”而已。

何謂陰溝?這就是陰溝。

然而他還有機會,那就是“他將繼續扮演美猴王的中美合拍的《敢問路在何方》”。是否“晚節不保”,端看這一齣戲,用一句外交辭令來概括就是:讓我們拭目以待。

“千夫所指”的六小齡童,究竟在捍衛誰?

作者 | 南風窗副主編 李少威 [email protected]

排版 | GI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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