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中盛放的奇葩——南唐詞派

五代十國時期,北方戰亂頻出,各大政權不斷更迭,你方唱罷我登場,使得民生凋敝、哀鴻遍野,也就不可能有文學藝術的發展。而相對來說,此時的南方局勢卻較為平和,於是在這一時代,經濟和文化的中心便開始南移,以長江天險為恃的江南水鄉,則正是戰亂時代最為理想的割據之處。因此,在此建立的南唐政權,自然而然地成為了當時經濟、文化最為發達的國度,著名的“南唐”詞派,也就在這個特定的歷史時代中誕生。

和同時代的“西蜀”詞派相比,南唐詞派所誕生的社會環境和早期內容和西蜀詞派大致相似,單代表作家的人數缺較少,也較為簡單,主要以二帝一相——中主李璟、後主李煜和宰相馮廷巳為代表,全然不像西蜀詞派一樣隊伍龐雜,數量巨大。

而當南唐詞派形成之時,已是國勢衰微,風雨飄搖之時,北方的後周以及代替柴周的趙宋,都在虎視眈眈,這樣嚴苛的局勢,是不容許南唐君臣們繼續陶醉在歡快旖旎的小夜曲中繼續尋歡作樂,故而,和西蜀詞派相比,南唐詞派在風格上就更加的悽清哀婉,不似西蜀詞派一樣深豔。

小樓吹徹玉笙寒——中主李璟

李璟是南唐烈祖李昇的長子,南唐第二位皇帝,故而史稱南唐中主。在他在位的十九年間,

奢侈無度,政權腐敗,使得國力日漸衰微,被後周不斷攻擊,只得割讓江北之地,並去帝號向周稱臣,自稱國主。並於遷都南昌後抑鬱死去。

亂世中盛放的奇葩——南唐詞派

李璟“文度高秀,善署文作詞”,但流傳下來的卻只有四首,其次用語精練、含義深沉,多表達哀怨傷懷之情,其中最為著名的,則是這首《山花子》: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時值深秋,荷葉凋零,西風從綠波中吹起,使人發愁。美好的時光已經逝去,和時光一起流逝的,是寶貴的青春。憔悴的人不堪再去看花葉的凋零,觸景生情。在睡夢中夢到去遙遠的邊關尋找思念的人,醒來時,細雨朦朧,和迷離的夢境一起勾起心中的愁緒,讓人想起那遙遠而無法到達的邊關。為了表達懷念遠人的心情,便倚在欄杆邊上,吹起了玉笙。當吹到最後一曲,笙寒不能在吹,心中的怨恨卻無窮無盡。

根據陸游的《南唐書·馮廷巳傳》中“元宗嘗因曲宮內殿,從容謂曰:‘吹皺一池春水,何干卿事?’廷巳對曰:‘安得如陛下小樓玉笙寒之句。’時喪敗不支,國幾亡,稽首稱臣於敵,奉其正朔以苟歲月,而君臣相語乃如此。“的記載,這首《山花子》應該作於南唐氣象不支,走向敗亡之時。

從表面上看,這首詞寫得是一位婦女看到荷花落盡厚,想到自己青春消逝、面目憔悴,而丈夫遠在邊關。憑欄遠望,不勝怨恨。但若如《離騷》中美人香草的含義來解讀,那麼這首詞則更具深意。作者以美人遲暮、花葉凋零來比喻周師進攻,無奈割地求和,從而感嘆南唐政權的沒落,那便充滿了家國之痛。這種傷感,比之普通的閨怨更容易引起後世處於亂世的文人騷客之感觸,更覺意味深長。

“和淚試嚴妝”馮廷巳

作為南唐詞派的代表人物,馮廷巳不僅是南唐詞派中所存作品最多的一個,在整個唐及五代中,也是著名的大家。他在詞中所創造的“深美闊約”的藝術境界和“和淚試嚴妝”的新風格更對後世北宋早期詞壇產生了直接而深淵的影響。

亂世中盛放的奇葩——南唐詞派

馮廷巳自幼跟隨中主李璟,後官至宰相。史書上說他“有辭學,多伎藝,工詩詞。”“雖貴而老不廢。”他的作品處於五代和北宋之間,對詞的發展有著非常重要的影響。然而,在歷代詞評中,馮廷巳卻往往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因為若是是從表面來看,馮詞仍然未曾脫除五代流行的一般小令風格,多寫閨閣庭院之景,傷春怨別之情。但拋開其內容而就意境來說,馮詞實際上已經形成了一種重要的開拓。

在詞這種藝術形勢發軔之初,原為歌舞酒席之間之豔詞,並無深刻之意境可言。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的觀點來看,溫庭筠之詞意象斑斕雖然足以引起讀者的美感聯想,但卻缺乏主觀抒情的張力;韋莊詞雖然有主觀抒情的直接法力,但卻又過於被個別之情事所侷限。而馮詞的出現,既富有直接感發之力,又不被個別人物之情事所拘泥,繼而傳達出了一種個性鮮明的感情之意境,遂使讀者因之而能引起一種豐富的聯想和共鳴。這種意境直接影響了北宋初年的歐陽修、晏殊等人,使得詞的發展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

如他的這首《鵲踏枝》:

誰道閒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辭鏡裡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誰道閒情拋擲久”短短七字,卻寫的百轉千回,深刻表現出了感情方面欲拋不由得的盤旋鬱結,掙扎痛苦。而面對這種感情之所來,卻又沒有明白之指說,而只用“閒情”二字。曹丕在《善哉行》中寫道:“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憂來無方,人莫之知。”這種莫名所來的閒情,對於多愁善感的詩人、詞人們而言,如同山之有崖,樹木有枝一樣,與生俱來無法擺脫,但卻極為痛苦。而每到春來,正是生命和情感覺醒之時,他所寫的,卻並非一般人的相思離別之情,而是內心之中恍如有所失又恍如有所追求的迷惘,不像離別相思拘泥於人事,但卻更加寂寞和無奈。既然經過了拋棄的努力掙扎後迷惘依在,那麼他便以殉身無悔的決絕來一意承擔。

在上闋中,這種曾經“拋棄”的掙扎,曾經“鏡裡”的反省,依然殉身誤會的情意,正是馮詞中所經常表現的意境之一。而這種頓挫沉鬱的筆法和恍然幽咽的情致,也正是他最為常見的表達。在下闋中,他以“河畔青蕪堤上柳”七字寫景為開端,但卻又並非只寫景物,而是以景物為情感之襯托。所以,雖然寫春來之景色,卻只說青青草色,而非萬紫千紅,則是這種綠遍天涯的青蕪所喻的,是一種綿遠纖柔的情意。這種青蕪並非今日方始,而是年年河畔草青,歲歲堤邊柳綠。進而寫到“年年有”的新愁,回頭呼應上闋的掙扎與痛苦,正是馮詞中一貫寫情的筆法。但在經過強烈的追問後,他卻突然停下,不做任何回答,只寫下了“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兩句看似獨立的景物,平讀讓人不解,但細細讀來,卻是把惆悵之情寫得極深。以“獨立”寫寂寞,以“風滿袖”寫淒寒,再加上“小橋”的意象,則其立身之地孤立無依如在目前,飽滿有力。當林梢月上,夜色漸起,路斷行人,則對照此前的白日青蕪,襯托出獨立橋邊的持久。如果不是心中有一份難以排解的憂愁,誰會在寒冷的小橋上獨立這麼久呢?

所以,馮詞所表現出的孤寂惆悵之感,既不同於溫庭筠的冷靜旁觀,也不同於韋莊的拘泥於現實,而是一種心中常存的哀愁,並充滿了獨立承負的孤寂,不僅傳達出了情感的意境,且表現出了強烈而鮮明的個性。

一代詞帝——李煜

隨著金陵都城的陷落,標誌著南唐政治命運的完結,卻也同時標誌著南唐詞派在文學價值上的昇華。此時,南唐詞派最後一位,也是最傑出的詞人李煜,以亡國降虜的身份,被遷入汴京。在“日夕只以眼淚洗面”(《李後主與舊宮人書中語》)的軟禁生活中,寫出了一首首泣盡似血的詞作,綻放出了耀眼的光華。

亂世中盛放的奇葩——南唐詞派

面對兵臨城下的宋軍和滿目瘡痍的金陵城,他滿心恨意,恨自己無力挽回,也恨舊日往事,於是便有了“別巷寂寥人散後,望殘菸草低迷。爐香閒嫋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臨江仙》);歸宋以後的清晨,回憶起昨夜的舊夢,亡國之痛湧上心頭,於是就有了“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望江南》);當曾經日夜恩愛的美人不復相見,他只能無奈地寫下“啼鶯散,餘花亂,寂寞畫堂深院。片紅休埽盡從伊,留待舞人歸。”(《喜遷鶯》)。在這種看不到盡頭,也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中,除了無窮的痛苦和惆悵,所剩的,只有無法抒發的恨意,只有“人生長恨水長東!”、只有“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也只有“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公元978年的七夕,是李煜41歲的生日。在這東風吹拂 的月圓之夜,無數美好往事夾雜著無限的恨意和失意,湧上了李煜的心頭,在百感交集之中,他寫下了這首《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根據《默記》捲上的記載:“又後主在賜第,因七夕,故命妓做了,聲聞於外。太宗聞之,大怒。又傳‘小樓昨夜又東風,不堪回首故國月明中。’‘一江春水向東流’之句,並坐之,遂被禍雲。”也就是說,正是這首《虞美人》,給李煜帶來了殺身之禍。對此,王國維《人間詞話》中說:“尼采謂一切文學,餘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血書者也。李煜被毒死,跟他寫這首詞有關,這真是用血寫的。所謂‘有釋迦、基督承擔人類罪惡之意。”

根據王國維所評,李煜寫這首詞,不僅是在寫他個人的愁苦,還有極大的概括性。概括了所有具亡國之痛的人的痛苦感情:害怕看到春花秋月,怕想到過去的美好事物。故國的美好景象意境不堪回首,雕欄玉砌仍在,但人的容顏和關係,卻早已經面目全非。最後以一江春水來比愁,整首詞反映了所有具有亡國之痛人的情感,擔負了所有這些人的感情痛苦,也就說明了這首詞所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代表性。

再回到李煜自身的命運上來,誠然,他所魂牽夢縈的,是一個封建帝王,失去了舊日的風花雪月,但在入宋之後,身份的轉換卻也改變了他柔蘼的寫作風格,以高度洗練的詞句和真摯的情感去概括出一般人在失去最美好事物時的城沉痛和悲哀,在文學、美學角度上,超出了作品本身所反映的深灰生活內容,綻放出了不可思議的光華的極為強大的感染力。

正如清代文學評論家賙濟所評價:“粗服亂頭,不掩國色。”正是對他洗淨鉛華粉脂,得以直抒胸臆的高度讚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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