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9日，湖南省汨羅市桃林鎮磊山村小學終於迎來開學的日子，17歲的小鳳收拾好書包，準備返校上課。
村裡跟她同齡的孩子不是上高中就是出門打工了，她還在上小學六年級，好在身形瘦小，坐在班級裡並不怎麼突兀。但是，小鳳跟大米和小米編輯說自己並沒有什麼朋友，“他們都是小孩子，太幼稚了。”
回校後，學校組織了摸底考試，小鳳的數學考了79分，她很開心，覺得自己進步了。
三個多月來，當全國的學生都在家上網課時，因為家裡沒有智能手機沒有網，小鳳沒能參與。
這不算什麼，在她的家裡，發生了更多的事。
因為疫情，熱衷乞討的爸爸終於停下漂泊了四十多年的腳步，在荒廢的地上，種了一些蔬菜。而患有智力障礙的媽媽和弟弟則被爸爸關鎖在家裡，這個有悖於常人認知的舉動經媒體報道後，又再次把他們家推到輿論的風口上。
跟著父親乞討的11年
因為沒有手機，沒上過網，17歲前的小鳳不知道，當“知名流浪漢”父親的乞討經歷一次又一次被媒體追蹤報道的同時，她和弟弟，以及患有智力障礙的媽媽的生活，也被攪入了輿論的漩渦中。
小鳳的爸爸叫朱得時，今年已經60多歲，因曾用鐵鏈鎖了七八個智障女人，肆意生育了12名小孩，流浪乞討40多年，成為上了“百度知道”的“名人”。
朱得時
前幾年，朱得時在面對媒體採訪時，也毫不避諱地提到這些女人和孩子，不避諱曾經用鏈子拴過他們。不過他強調，“那些女人對我都有自願的愛情。”在《社會與法》的報道中，朱得時還稱，“希望全中國人民都學他這樣關愛殘疾人。”
2004年4月，公安機關曾調查過小鳳父親朱得時強制滯留智障女的行為，但當地一些老人出於同情，撒謊稱其患有精神疾病，加之朱得時四處流浪，居無定所，取證難，調查也就中止了。
在情與法的周旋下，朱得時的流浪生活得以繼續。
到2014年，朱得時的8個“老婆”，有兩個被家人接走，其餘的，跑的跑，丟的丟，只剩一個叫李軍華的女人一直在他身邊；12個孩子在乞討途中陸續夭折了8個，丟失了兩個，最終只有兩個孩子留了下來。
小鳳就是活下來的其中一個，她是媽媽李軍華為朱得時生的第四個孩子。李軍華也患有智力障礙，是2000年朱得時在平江要飯的時候帶回來的媳婦。
在小鳳一歲左右，一場意外也差點讓她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樣夭折在乞討的路上。
據岳陽頻道報道，2004年冬天。岳陽長煉機電廠的一個女工在一家超市附近發現一名婦女抱著一個嬰兒乞討。
女工發現，即便孩子掉在了地上，婦女也只是嘿嘿地傻笑。她意識到婦女神智不正常，抱起孩子，才發現孩子已經在發燒，身上好幾處地方化膿流血，於是女工把孩子送到了醫院。
因為得到了及時治療，患有肺炎、呼吸道感染等多種疾病的女嬰才從死亡線上被拉了回來。
機電廠的女工們覺得孩子和其母親實在可憐，紛紛捐款，並給嬰兒取名叫"流毛毛"。流浪的毛毛草，渺小，羸弱，卻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這個嬰兒，就是小鳳。
朱得時一家在乞討路上
然而，對小鳳和後來出生的弟弟東東來說，在這個家裡勉強活下來也並不意味著僥倖。自出生開始，他們的全部生活就是跟著父親和媽媽四處乞討。
小鳳告訴大米和小米編輯，“那時候，天不亮就要被叫起來出門，路上遇到過很多傷心的事，最傷心的是一直不能去上學。”
11歲了，小鳳還沒有進過一天學校。直到2014年，他們一家偶然遇上了記者韓章。
當“愛心記者”遇上“名流浪漢”
韓章，《岳陽晚報》現任副總編輯、首席記者。或許是因為出身貧寒，韓章的身上有著近乎執拗的、樸素的俠客精神，在他近20年的記者生涯中，有大量精力都被傾注在了民生報道、公益慈善報道上。
圖左為韓章
2014年5月8日，韓章在黃沙街鎮參加朋友家的喪事時，第一次遇到了正在乞討的小鳳一家。
瞭解情況後，韓章對大米和小米編輯說，“雖然朱得時不值得同情，但他的妻子，以及兩個年幼的孩子是無辜的啊，何況兩個孩子都正值學齡，長期流浪下去怎麼要得？”
不過就是給他們找房子，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再把兩個孩子送進學校嘛，當時的韓章認為，最多二個月，他就能搞定小鳳一家的流浪問題。
隨後的3個月裡，韓章多次聯繫岳陽市殘聯及汨羅相關部門，前後6次趕赴汨羅回訪。
在多方努力下，2014年7月，朱得時一家搬進了當地政府用廠房改造出來的新屋，韓章當時也在。那天，他帶了十來個志願者過去幫忙，照片裡，牽著小鳳走向新家的韓章，好不得意。
韓章牽著小鳳
父親被拘留調查，姐弟被親戚收養
然而，令眾人沮喪的是，之後，小鳳一家的流浪生活卻並沒有絲毫改變。小鳳和東東依舊按照父親的安排，每天凌晨三點多就要外出乞討，新搬進去的房子沒住多久，又變得髒亂不堪。
韓章對朱得時也由最初的同情變成了懷疑，他懷疑朱得時根本就是在利用兩個孩子和老婆獲取利益。他甚至在一次回訪中，故意支開了朱得時，讓身邊的志願者跟小鳳交流。韓章告訴大米和小米編輯，“小鳳痛哭流涕地跟我們傾訴爸爸打她。”可讓韓章無奈的是，當朱得時一回來，小鳳就完全否定了之前的說法。
與此同時，許多媒體，包括央視、鳳凰網等也跟進了對朱得時的報道。過往再次被翻出來，2014年8月，當地公安將朱得時刑拘。
在朱得時被拘留的8個月裡，其智力障礙老婆由村裡出錢送往康復醫院，兩個孩子交由親屬監護並安排就近免費上學。
開學的當天，韓章跑到汨羅，親眼看到小鳳姐弟順利入校後，他懸著的心才終於放了下來。
韓章看望寄養在親戚家的東東
那段時間，在韓章的手機相冊裡，弟弟東東打扮得陽光可愛，在幼兒園裡跟小朋友們一起玩耍。
或許因為長期營養不良，11歲才上一年級的小鳳，坐在教室裡，瘦小的身形也並不突出。
韓章告訴大米和小米編輯，“我認為，那可能是他們姐弟過得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小鳳入學了
自2014年起，當地村支兩委、政府、殘聯、學校，以及很多公益人士都曾伸出手，竭力把這個畸形的家庭推向生活的正軌。
當地政府、殘聯把小鳳一家列入重點幫扶對象，每年補貼資金有四萬餘元，並安排她和弟弟就近入學，所有費用均免。2017年，政府還全額資助他們一家新建住房。
說不開心是假的，韓章曾在一次報告中稱，幫助小鳳一家，是他職業生涯中最驕傲的工作之一。
只是這份驕傲，沒能維持太久。
被幫扶後，流浪漢長期關鎖妻兒
由於缺乏證據，朱得時在2015年上半年初被無罪釋放，在他的要求下，原本寄養在堂侄家的兩個孩子，和待在康復醫院的妻子被接了回來。
從那時候起，韓章隔三差五就接到村民的電話，說朱得時把兒子和妻子鎖在了家裡。
這些年來，儘管獲得了各種幫扶，可朱得時依舊沒有停下流浪乞討的步伐，畸形的生活狀態下，關於小鳳的一些傳言也開始在村裡蔓延。
面對這一切，韓章束手無策。他只能寄希望於小鳳姐弟可以早點上寄宿學校，從而擺脫或減少朱得時對姐弟倆的影響。
讓他比較欣慰的是，學校校長、老師不時通過微信告訴他，小鳳在班上表現得很上進，學習也很好，尤其是語文。
因為擔心疫情時期，東東跟媽媽鎖在房間裡沒有吃的，2020年3月20日下午，韓章再一次來到朱得時家。
這不是朱得時第一次關鎖妻兒，也不是韓章第一次因此而來，可儘管心裡早有準備，看到全身髒亂的母子被鎖在髒亂的房間裡時，韓章還是動怒了。
讓他更為擔憂的是，原本已經十來歲的東東，身形看上去只有四五歲小孩那邊大。小時候機靈活潑的他，語言表達還變得遲緩了。
被關鎖的東東
3月22日，岳陽晚報登文《揪心，汨羅這對母子依然被“囚禁”》，報道了朱得時把妻兒關鎖起來的情況。
3月25日，當地殘聯、智協、信訪、扶貧等部門組織相關人員到朱得時的居住地，對此事進行了調查。
調查報告顯示，當地政府對朱得時一家的多項幫扶措施已基本落實，疫情期間，鄉民政還給其送了米、油等。
關於黎軍華被囚禁的情況。據村委工作人員介紹，自從2014年被公安機關拘役訓誡後，朱得時對黎軍華的態度有所改變。朱得時本人介紹，他並非故意囚禁黎軍華，只是為防外出期間黎軍華走失。
相關政府部門、組織走訪朱得時一家
3月28日一大早，湖南省殘聯第七屆主席團副主席、省智力殘疾人及親友協會主席陳麗湘和6名志願者趕到小鳳家，不僅為他們一家帶來了一些生活用品，還給小鳳帶來了上網課用的手機。
在陳麗湘的帶領下，小鳳姐弟倆歡喜地跟著大家一起打掃房間，一群人差不多用了六個小時，終於把原本髒亂不堪的房間清理乾淨。
陳麗湘帶著小鳳和東東打掃衛生
什麼是好人？
6年的牽扯，韓章與朱得時已經不是單純的幫助和被幫助的關係。
韓章的手機裡，存放著上百張朱得時一家的照片，他的聯繫人裡，為了朱得時一家添加的聯繫方式不下50個。
但小鳳娘三的生活狀態擊碎了韓章的驕傲，韓章反覆跟大米和小米編輯說，這樣一個沒有結果的結果讓他接受不了。
所以，已近花甲之年的他，依然軟硬兼施地跟朱得時周旋、博弈，讓兩個孩子堅持上學；依然不間斷地把朱得時一家的近況轉給公益人士、政府官員，時不時地要向學校老師打聽小鳳和東東的學習。
而朱得時認為韓章報道了一些他不太好的方面，就連2015年的那一次拘留，他也覺得跟韓章有很大的關係。
小鳳有了智能手機後，立即給好幾個曾幫助過他們一家的人發了感謝短信。韓章有些失落，因為小鳳並沒有把短信發給他。
得知小鳳使用微信後，韓章通過大米和小米編輯主動加上她。
結果倆人的交談並不愉快，小鳳心裡很明白，韓章一直關注著他們，她也說，“在我該讀書的時候，爸爸卻一直帶著我流浪，是遇到韓伯伯才能讀書的。”
但是在小鳳的世界裡，對人有多套評價標準，有一些標準來源於父親的影響，有一些標準，又來源於她接觸到的少有的外部世界。比如對曾經收留了她們姐弟的堂哥堂嫂，韓章教導她要心懷感恩，可通過交談，令韓章沒想到的是，小鳳和她的父親一樣，把堂哥一家視為仇人。
韓章不可置信地和大米和小米編輯說，“她竟然把堂哥堂嫂糾正他們生活習慣的行為當成了虐待。”
曾經，韓章認為小鳳姐弟在堂哥家的那一段時光很幸福，可小鳳反問他，“沒有爸媽在身邊怎麼會幸福？”
父親朱得時在小鳳眼裡，也有著很分裂的形象，她告訴大米和小米編輯，因為媽媽什麼都不會做，所以爸爸又當爹又當媽。當編輯問她爸爸為什麼要把弟弟跟媽媽鎖在家裡時，她有跟爸爸一樣的理由——怕他們走丟。
儘管她也知道，“爸爸不應該把弟弟鎖起來。”
在家裡，除了做飯，做家務，小鳳並不能干涉爸爸的決定，“他說他是我們這個家的老大，我們都要聽他的。”
關於未來，小鳳還沒有什麼概念，現在她最大的目標，就是像爸爸一樣讀完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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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信息來源於央視網、光明網、鳳凰網、岳陽晚報等
注：文中姐弟名稱均為化名
採寫 | 小熊
編輯 | 噹噹
主編 | 潘採夫
圖片 | 受訪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