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黃 張岸元 | 境外債權展期後的歸宿:人民幣化和股權化

作者:朱小黃、張岸元(張岸元為中國首席經濟學家論壇理事,中信建投證券首席經濟學家)

摘要

海外債權展期只是權宜之計,較大規模重組可能不可避免。這是我國際金融運作能力面臨的一次大考。雙邊渠道下,應將債務處理的展期、打折、豁免三個階段,拓展為展期、人民幣轉換、打折、債轉股、豁免五部曲,儘可能保全資產,儘可能讓債權減免換取更多其他補償。通過多邊渠道,向國際組織融資,間接保護債權,仍不必可少。

當前很難說是人民幣國際化的有利時機,但無論如何,要考慮後疫情時期的國際貨幣金融體系問題。海外美元存量債務的人民幣轉換,或許提供了一個切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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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覆蓋發展中經濟體後,其經濟金融衝擊及政策應對的三種模式大體明確。我國等東亞經濟體,疫情較早得到控制,更多指望迅速復工復產達產,緩和疫情衝擊;歐美髮達經濟體,尚處於依靠財政貨幣政策撒錢填補產出缺口階段。發展中經濟體處境很不樂觀。好消息之一是,糟糕的統計使得“看不到疫情就是沒有疫情”成為可能;之二是,這些經濟體一產佔比較高,農礦業受衝擊較小,GDP萎縮程度可能不至於像發達經濟體那麼嚴重。壞消息是,這些經濟體都不是國際儲備貨幣發行國,金融市場普遍欠發達,不具備通過無限制貨幣和財政資源供給,維繫資金鍊的能力,因此大面積債務違約,社會信用鏈條斷裂,構成重大風險。

該風險不會侷限在發展中國家內部,勢必蔓延至國際。目前G20財政會議已經就最貧困國家主權債務展期做出安排,一些國家貨幣也陸續開始對美元大幅貶值。我國是許多發展中經濟體的最大債權國,必須高度關注這一問題。

一、鉅額對外債權面臨風險暴露

過去幾年,我國海外投資迅速增長。商務部統計,截至2018年底,中國在一帶一路(B&R)沿線國家和地區設立境外企業超過1萬家,當年直接投資流量178.9億美元,年末存量1727.7億美元。直接投資主要受經濟基本面衝擊,由於是股權方式,短期資金鍊衝擊尚不至於造成股本重大損失。

令人擔憂的是債權。據外匯局“中國國際投資頭寸表”的數據,我國對65個B&R經濟體債務證券投資約156億美元。更為龐大的是國內銀行對其信貸餘額。我們看不到這部分的統計數據。有報道稱,截至2017年底,中資銀行業機構共參與B&R建設相關項目近2700個,累計授信近4000億美元,發放貸款超過2000億美元,相關貸款餘額約2000億美元。這其中,多數貸款來自政策性銀行和開發性金融機構。有報道稱,截至2019年4月,進出口銀行B&R執行中項目超過1800個,貸款餘額超過萬億元人民幣。

綜合以上方面情況,估計我國目前對B&R經濟體各類債權規模在2500億美元以上。

上述絕大多數不屬於主權債務,B&R經濟體許多也不是最貧困國家,因此,G20財長會議的展期安排難以覆蓋我國債權。事實上,疫情以來,一些國家除向我國提出抗疫相關需求外,已經提出了債務展期乃至減免要求。一些國際組織和發達國家,心照不宣、對此樂見其成。我方若不回應,似於情於理不符;若有所回應,一開先例、成為風潮,後續難以招架。這是B&R倡議提出以來,面臨的最大考驗。

化解債務風險,從渠道上看,有雙邊和多邊兩類;從方式上看,包括展期、打折、豁免等。面對如此巨量債務,單一渠道、單一方式顯然無法覆蓋。

二、雙邊渠道債務減免應增加緩衝環節

一帶一路倡議是我國對外經濟政策最重要的基石。從結構上看,相關安排呈現“傘形”特徵,即,我國在體系中發揮主心骨作用,有關國家主要和我國之間發生雙邊聯繫,而其他成員國之間的聯繫較為鬆散、甚至沒有聯繫。這種特徵使得我們必須更多通過雙邊渠道解決債務問題。

雙邊方式的好處是一事一議,具有很強靈活性,可以將債務減免和其他方面補償掛鉤,我方具有較強談判能力;缺點是容易形成參照範例,難以在不同債務國之間形成平衡。當前債務展期只是提供了時間窗口,下一步的減免一定發生。必須考慮一攬子原則和方案,儘可能保全資產,儘可能讓債權損失換取更多其他補償。我們對此的考慮是:將債務處置的展期、打折、豁免三階段,拓展為展期、人民幣轉換、打折、債轉股、豁免五部曲。

(一)債務人民幣計價轉換是打折的前置條件

此次疫情強化了美元的全球地位。新貨幣理論下,美聯儲空前擴表。3月,美聯儲同時與丹麥、挪威、瑞典、澳大利亞、新西蘭、巴西、墨西哥央行和新加坡金融管理局簽訂了貨幣互換協議。4月,美聯儲向各央行提供美債回購窗口。美聯儲紓解美元流動性全球緊縮的舉措,使其儼然越來越像“全球的中央銀行”。

筆者多年來一直反對

B&R美元融資,因為這一做法增加了沿線國家對外負債中的美元頭寸,密切了相關貨幣與美元的掛鉤關係,強化了美元在沿線國家和地區的地位。事已至此,只能考慮在債務重組過程中改變局面。應在債務重組過程中,將美元債權轉換為人民幣計價,降低有關國家的美元需求。人民幣計價轉換應置於打折之前。因為遠期匯率不確定,雙邊談判中,彼此都有靈活性。通過匯率方式降低債務國壓力,總好過直接打折。

迄今為止,我們沒有看到人民幣在此次全球抗擊疫情中發揮重大作用。除了疫情衝擊特點因素外,根本原因還在於:此前人民幣走出去與資本走出去脫節;國際化的動力,主要不是國家經濟金融的現實需求,而是部分金融機構的套利動機。如,大量資金沉積在離岸金融中心,境外投資途徑缺乏,助長投機;部分人民幣熱衷迴流套利,外匯管理壓力長期存在等。這些問題短期內沒有辦法解決,當前也很難說是人民幣國際化的有利時機,但無論如何,要考慮後疫情時期的國際貨幣金融體系問題。海外美元存量債務的人民幣轉換,或許提供了一個切入點。

(二)通過債轉股引入市場力量減少損失

債轉股是國內不良處理的常規做法,各類資產管理公司在此領域有大量成功案例。美國財政部在上一輪金融危機救助中持有的資產,經過跨週期平滑後,也取得了非常可觀的收益。B&R債權本身有投資價值,相信境內外投資者有投資意願。海外債務種類繁多,大體包括:主權債務、主權擔保的對方重大項目債務、有主權擔保的買方信貸、境內擔保的中資企業海外債務等。除主權債務外,都適用於債轉股安排。

境外債權轉股權操作的難度顯而易見,需要財政、央行、監管和債權機構多方合作。債務轉為人民幣計價並打折後,其在境內處置的難度將大大降低。財政可考慮通過相關基金接手部分股權。央行可考慮在對方國家有償債意願的前提下,採取貨幣互換等方式,向對方國家央行提供人民幣流動性支持。監管可考慮調整監管指標,為不良出表提供更多便利。

債轉股方式不僅能部分實現資產保全,更大意義還在於維持我國市場主體在有關國家的長期商業存在。無論最終股權資產收益如何,總好過債權資產迅速滅失。

三、對國際組織融資可間接保護債權

疫情究竟對全球化有何影響,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國際組織在此次疫情中發揮作用的評估,各方差別也顯而易見。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即,當前局面下,除美國外,沒有哪個國家急於退群。對我國而言,多邊渠道必不可少。預計各主要國際金融組織都將圍繞此次疫情,擴大可支配流動性規模,我國不妨採取多種方式參與其中。

IMF為例,其可支配流動性主要包括三方面,份額資源、多邊借款安排、雙邊貸款協議和債券購買協議。其中,份額及多邊借款安排的借出金額為主要實際出資,從2019年10月公佈的財務數據看,IMF總份額約4754.73億特別提款權及已經借出的“新借款安排”(NAB)117.69億特別提款權,佔負債總額的99%,佔總資產的95%。

——份額格局難以改變。2000年以來,美國和日本的份額佔比分別穩定在17.5%和6.4%上下,而中國的份額則由3%左右大幅上升至約6.4%。最重要的一次調升,得益於IMF第十四次總檢查份額和治理改革方案的生效。2016年1月,IMF總份額由2385億特別提款權增加一倍到約4770億特別提款權。其中,中國在IMF中的份額升至304.83億特別提款權,佔比由約4%上升至6.4%,僅次於美國和日本,位居第三,維持至今。

——多邊借款安排相對靈活。基金組織設有兩項常備多邊借款安排:新借款安排(NAB)和借款總安排(GAB)。目前仍生效的主要是NAB。我國在2009年承諾認購IMF債券320億特別提款權,在2011年之後被納入NAB框架。在第十四次份額總檢查中總份額增加一倍的背景下,各方同意相應縮減NAB的規模。2016年NAB的承諾總額從3665億特別提款權減少到1806億特別提款權,我國承諾金額比例降至158.6億特別提款權。截止2019年10月,NAB總額1806億特別提款權,借出金額117.69億特別提款權,僅借出金額列於IMF資產負債表負債方,即實際出資;其中我國NAB承諾金額158.6億特別提款權,借出金額10.38億特別提款權。

——雙邊貸款和債券購買協議有擴展空間。

上次全球危機爆發以來,IMF簽署數個雙邊貸款協議和債券購買協議,作為份額及NAB之外的第三道防線。目前有效的雙邊借款協議在2016年框架下籤署,此框架下,我國目前承諾購買金額430億美元,佔總承諾金額的約10%;日本承諾購買金額600億美元,佔比約13.7%;美國並沒有承諾出資。2020年3月31日,理事會批准了新的雙邊借款協定三年框架,預計2021年1月1日後總承諾購買金額將增加一倍,達到約1萬億美元。

以上情況梳理有兩個結論。一是美國的一票否決權不容觸動,份額增加非常困難。從2009年我國參與IMF首輪雙邊借款協議框架,到2011年前後納入NAB,再到2016年初調升份額,歷時近7年,幾經周折。第15次審查於2020年2月結束,沒有份額增加;第16次審議預計最遲將於2023年12月15日結束。二是份額外的借款渠道眾多,資金需求巨大。除上述多邊雙邊渠道外,IMF還設立控災和減災信託(CCRT)及減貧和增長信託(PRGT)等專項救助機制。其中,CCRT在2015年2月埃博拉爆發期間成立,並在2020年3月針對新冠疫情修改,補充了捐助者融資和優惠貸款。

參與IMF

的融資方案,一方面可以間接保護我海外債權,另一方面也有利於形成全球統一的流動性支持、債務減免標準,共同推動全球抗疫救災及疫後恢復重建的有序進行。這種情況下,我們不必強求將融資和份額調整掛鉤。

四、結語

此前市場高度關注美債風險,起因是對方償債意願可能惡意反轉。而B&R債權風險,則來自償債意願弱化和償債能力下降兩方面。兩類債務國,很難說哪個風險更大。疫情發展仍存不確定性。對有關國家的債務展期只是權宜之計,隨後較大規模重組可能不可避免。上策是債權資產全部保全,中策是債務人民幣化和股權化,下策是打折,下下策是豁免。茲事體大,關乎國民財富,關乎B&R倡議可持續推進,關乎人民幣國際化。我們希望極端場景不至發生,希望本文是杞人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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