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她的前半生


散文:她的前半生

文/燈芯草;歡迎關注中財論壇

我跟友子剛確定關係那會兒,有天他帶我去家裡玩,第一眼見到的,是我未來的小姑子,友子說她叫“雲”。

說來還有點氣不過,那時候我不知道雲多大,看上去與我相差不多,剛生過孩子,小傢伙白皙清秀,在懷裡“吧唧吧唧”地吸著手指。我那時也傻,姑娘家家的沒見過什麼世面,咋到一陌生的人家兒,既緊張又害羞,手都不知道擱哪兒是好。友子介紹的時候,見她懷裡抱著孩子,想當然地以為她比我大,羞答答叫了聲“雲姐”。或許雲並不知道我具體多大,笑笑算是默認。

後來恍惚記得,友子好像說過一次:你不用叫她姐。我沒問為什麼,以為他是讓我別那麼客氣,就沒細究,雲姐雲姐地叫了小半年兒。友子的大嫂終於忍不住問我:幹嘛叫她姐啊,她比你還小一歲呢。我這才吃了一驚,覺得自己像個傻子,質問友子幹嘛不早說。

友子一臉委屈:我說過的啊,讓你別叫姐啊。那你也沒說為嘛不讓叫啊。

我以為你想顯得自己小呢。他嘿嘿地奸笑,我這邊火冒三丈,第一次覺得,友子是個不靠譜的傢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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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久了,才知道家裡人都叫云為“小妹”。我婆婆一共生了五個孩子,雲是最小的。那時候條件普遍不好,女人們產前幾天都還在幹活。雲前面已經有了四個哥姐,家裡一直拮据,吃了上頓還得尋摸下頓。因而我婆婆就長得乾瘦蠟黃,雲被毫無徵兆地早產在家裡的地上,送到醫院時,大人孩子都十分虛弱,雲最終還是幸運地撿了條小命,這是後來我婆婆跟我嘮嗑時說的。看得出,我婆婆對這事耿耿於懷,覺得這輩子最虧欠的就是雲,所以一家人對雲特別寵愛,連友子爸媽也都叫她“小妹”。

有了之前“雲姐”的誤會,一時半會兒還叫不出“小妹”,於是我改口叫她“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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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早產的緣故,雲後來生的纖弱瘦削,一對大眼忽閃忽閃地看人,家裡閒聊時從不隨意插話。雲身子輕盈,走起路來搖曳生姿,若是穿上戲服,說她如林黛玉般婀娜也不為過。由於全家的嬌慣,雲打小就遠離了家務,到了婚嫁年紀,仍十指不沾陽春水,洗衣做飯皆不成。

雲後來嫁給了平,平的哥與友子大哥是同學,兩家不知什麼時候成了鄰居。這小子一來二去就瞄上了雲,沒皮沒臉地圍著轉悠,到了雲適婚年紀,平早早就催著家裡人去提親。平比雲大七歲,跟雲一樣排行老小,家裡雖不富裕,卻有幾間民房,趕上市裡動物園搬遷,把他家位於山腳下的房子收了,幾個孩子都分得了一套商品房。

所以雲不像我,嫁給友子時啥也沒有,後來我老說自己愚鈍,以為自己嫁給了愛情。友子那會兒有句常掛嘴邊的話:放心,我以後會對你好的。還有就是:你要給我生個兒子,以後家務事我全包了。信誓旦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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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雲,她還真是嫁對了人,嫁過去又成了平家的寶貝,家裡西瓜大芝麻小的事,一律不讓雲插手,全由平一個人包圓兒。平又特別聰明,圍棋象棋籃球足球,就沒有他不擅長的,家裡搭個陽棚焊個衣架,那都是小菜一碟兒。我這才搞清楚,愛情究竟長什麼樣。友子用“放心”給我畫了一個支點,他不想撬動地球,卻撬動了一顆傻子的心。之後我還真生了個兒子,但我的家務卻只多不少,並練就得裡外全能,這才恍然大悟,婚前的友子,只是給我讀了一篇美麗童話。

因而云與社會幾乎是脫節的,她什麼都不用操心,甚至大商場也沒去過幾次,外面的世界哪兒哪兒都讓她蒙圈。雲的工作是抵了我婆婆的職來的,那時候有“抵職”一說,家裡有“職”可抵,是件讓人求之不得的幸事。

雲抵了職,成了糧食系統一名普通的員工,做著最簡單機械的工作,每天兩點一線。結婚年把的樣子,雲生了兒子,就是我去友子家看到的,那個白白淨淨“吧唧吧唧”吸手的寶寶。

有了兒子的雲,還是一副慢條斯理的樣子,孩子我婆婆幫她帶著,伺弄得清清爽爽人見人愛。到了上學的年紀,上、下學接送就全移交給了平,日常的衣著穿戴、作業輔導,都是平一人獨攬,最後兒子爭氣,一本考上了重點大學,畢業後就職於世界五百強外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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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波瀾不驚,中秋佳節之際,一家人老老少少相聚在飯店,這是自我公公半年前去世後的第一次聚餐。平很開心,不停給雲夾菜,雲試圖阻止,平依舊倒茶遞水忙個不停,口中唸唸有詞:你們看小妹,一把年紀了還是那麼害羞。

席間平跟我們說,還有幾個月他就要退休了,終於熬到了這一天,兒子也大了,他想帶雲出去看看。

中秋後不到一週,友子忽然接到噩耗,平猝死家中。原來平早有了心臟病,一直瞞著雲和兒子,雲只知道,平之前有哮喘的毛病。

雲不敢相信,平一整天都好好的,晚上不舒服起了三次夜,說是肚子痛,雲勸他去醫院,平說沒事,一會兒就好,讓她別怕。最後一次是雲那副小身板半架著他去的,平上不來氣,還沒到衛生間就半癱在了客廳,頭一歪,倒在了雲的懷裡。那年,雲剛五十出頭。

平的去世讓我們愕然,前幾天“想帶雲出去看看”的話還猶在耳邊,自己卻決絕地撒手西去。打擊最大的還是雲,一家人愁雲滿布,擔心著雲的未來,尤其剛失去丈夫不久的婆婆,像天塌下來一樣萬念俱灰。

雲沒有死去活來地哭鬧,只是越發沉默寡言,我以為雲會就此倒下,甚至一度擔心她想不開做什麼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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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再見雲時,雲的臉色從死灰一樣的蒼白,顯露出絲絲紅潤,這讓我十分驚異。

雲竟然學著做起了家務,家裡如以往一樣一塵不染。那天我和友子買了菜去看她,預備中午給雲做幾個好菜。雲執意不肯,說她現在已經會做飯了。我們沒再堅持,看雲清瘦的背影在廚房裡忙碌。

雲炒了一碟香菇青菜,碧綠油潤的,這是我婆婆最愛吃的菜。還有兩條鯽魚,雲說她不敢殺,市場收拾好買回來的,吃起來淡且腥氣,沒放鹽的樣子。再就是一碟手指粗的涼拌黃瓜,一盤能嚼成麻線的芹菜炒肉絲。

友子吃得高興,直誇雲的菜好吃,遠遠超過了我這個公認的“大廚”:你看看小妹,幾天的功夫,就學得一套好手藝,多跟小妹學著點吧啊。我在桌下朝友子大腿擰了一把,隨即萬分吃驚地誇到:這魚做得真是鮮嫩,不像我做得齁鹹,顏色黢黑,這多好,原汁原味啊,雲你是深藏不露啊。雲笑了,眼裡卻分明閃著淚光。

平的遺像放在臥室正中的櫥櫃上,笑眉笑眼的,如他平素一樣。雲說平每天看著她呢,兒子還沒成家,她還有好多東西要學,“希望不會太遲”,她有些凝重地說。她一直想學來著,只是平一直不讓:有我呢,你不用學,會吃就成。雲很懊悔,死也沒想到平會半道兒就扔下了她,如果她能早點替他分擔,早點體察他的病情,平一定不會走得這麼突然。雲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她在等著平退休,等著平帶她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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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公公去世快一年了,婆婆轉眼也八十多了,實在不適合繼續單住,一是婆婆執意不肯麻煩子女,二是幾家實在各有各的不便,二姑子隨兒子一家常年定居國外,大姑子和大哥大嫂,被各自的孫子忙得焦頭爛額,時而與媳婦慪氣拌嘴,我和友子又搬去了遠離南京的外地,與他們相距較遠,且看病不便。一家人絞盡腦汁,趁著一起去看望雲的機會在一起商議,試圖得到一個最佳方案。雲在一旁仍舊沉默寡言,我們沒有把雲包含其中。

婆婆說:送我去養老院吧。

角落裡的雲,忽然輕聲地說了一句:媽,來我家吧,也算陪陪我。您早點來,不能再遲了。我懂了雲的意思,內心波瀾起伏。

雲用一方紗巾,仔細地把平的遺像包裹起來,小心地放進壁櫥的夾層,她小聲地對我說:媽見不得,她會哭個沒完。我的心驀地被什麼刺了一下。

雲在五十多歲的時候,忽地成長了許多,平走後的每個夜晚,雲是怎樣在煎熬中度過,常人難以想象。我眼裡的小妹,忽然像極了當初我以為的“雲姐”,雖然她還是那麼的清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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