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聞廣陵古琴聲——寫於劉少椿紀念館開館前夕


猶聞廣陵古琴聲

——寫於劉少椿紀念館開館前夕

文/李問圃


實在沒有想到,富平人劉少椿先生竟會是廣陵琴派的第十代傳人。

這個意外的發現,固然使我驚喜,令我自豪,但同時也使我產生了不少疑問。君子之雅,琴棋書畫。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古琴一直都佔據著極為重要的位置。揚州是公認的中國歷史文化名城、古琴藝術最重要的發祥地和集聚地,與古琴的淵源十分深厚。廣陵琴派歷史悠久,風格獨特,歷來為琴家所景仰。揚州不僅是古琴製作的重鎮,更是古琴藝術傳承的重地 。全國超過八成的古琴均來自於揚州,揚州可以說是全國最有名氣的古琴藝術之鄉。這裡,古琴高手如林,琴音不絕如縷。那麼,出生於富平宮裡鎮鳳凰山下北陵村的劉少椿先生,怎麼會背井離鄉,遠下江南,定居揚州?一個地地道道的北方漢子、富平子弟,又怎麼能成為江南雅樂之首的古琴藝術大師、享譽海內外的廣陵琴派第十代傳人?


​猶聞廣陵古琴聲——寫於劉少椿紀念館開館前夕





這要從劉少椿的父親說起。

劉少椿的父親劉茂椿是一位鹽商,經常奔走於江南一帶做生意。劉少椿十三四歲時,就跟隨父親一起下江南,遠赴漢口、南昌、揚州等地做起了鹽生意,以至於定居揚州,並在其父歿後主政“裕隆全”鹽務總商號。

揚州鹽商名滿天下。揚州鹽商文化是一段不容忽視的歷史文化現象,對古城雅文化的形成與發展影響深遠。追根溯源,揚州其實就是一個被鹽商所改變的城市。所謂揚州鹽商,是指僑寓揚州,或者說坐鎮揚州經營兩淮鹽業的商人,但究其實,揚州鹽商中的絕大多數並不是揚州人,而是主要來自徽州的客商。陳去病《五石齋》中有這麼一句話:“揚州之盛,實徽商開之,揚蓋徽商殖民地也。”看起來,富平人能躋身於徽商如雲、競爭激烈的揚州並佔據重要地位,還真是不容易。


那麼,為什麼鹽商會選擇揚州作為其聚集地呢?這和揚州得天獨厚的區位優勢密不可分。揚州地處長江以北,淮河以南,西瀕運河,東臨大海,方圓數百里內,河道縱橫,水陸交通便捷,是京杭大運河南漕北運船舶必經之地。加之揚州附近有當時全國最大的海鹽場,民間一直流傳著“兩淮鹽,天下鹹”的民諺,而兩淮鹽業的管理中心就在揚州,揚州自然也就成了兩淮鹽商的聚集地。揚州成就了鹽商的鼎盛,鹽商又造就了揚州的繁榮。尤其是到了清代康熙、雍正、乾隆年間,揚州鹽商的財富和影響力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正當“裕隆全”鹽務總商號的生意順風順水、節節上升之時,不料平地波瀾陡起,厄運降臨。1933年,其父劉茂椿在上海做了一筆金融投資,竟然虧空近百萬大洋。由於不堪承受如此重大的打擊,劉茂椿憂鬱成疾,一病不起,一個月後於揚州溘然長逝。從此,劉少椿便子承父業,接管鹽號。兩年後,終因劉少椿不善經營,這家在揚州紅火了多少年的“裕隆全”鹽務總商號只好停業關門。


喪父而又失業的劉少椿,為了生活,不得不以典當古玩什物度日,但這終非長久之策。為謀生計,經友人推薦,劉少椿開始在江南各地四處奔波。他先後曾任鎮江省立師範附小圖書館管理員、南通裕華鹽業公司職員、江西第26臨時教養院少尉軍需,後又輾轉杭州、金華等地求職。

這是劉少椿一生最為艱難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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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少椿雖然生於鹽商之家,卻不諳為商之道,不好應酬之術,甚至提起生意上的事情興趣索然,味同嚼蠟。青年時代的劉少椿,熱衷於習奏笛、簫,唱崑曲,還請陝西名拳師來家教習武術,此外對書法、繪畫、鐵筆皮雕、道家養生術等無不潛心鑽研。劉少椿雖然不善交際,但對武林和藝術界的朋友卻樂意結交。拳友劉襄谷、徐文泉,畫友吳笠仙、陳含光、金健吾、楊文煜,崑曲友潘嘯巖、江石溪、徐仲山等人,都是他十分要好的朋友。這一切,似乎成了劉少椿後來轉而學習古琴的基礎和前奏。


劉少椿的琴緣,自1928年請孫紹陶先生至家中任家庭教師開始。那時,子女們隨孫先生補習古文,而自己則拜孫先生為師學琴。孫紹陶先生是揚州人,出生於操縵世家。其父孫檀生是廣陵琴派名家,孫氏深得家教,10歲時即於古文、書法、吟詩、歌賦均有所長,喜唱崑曲,尤擅古琴,後又師從廣陵派琴家解石琴、丁玉田,琴藝更趨精進。1912年, “廣陵琴社” 創立,孫紹陶先生被公推為社長。由於孫先生得廣陵真傳,是古琴正宗,稱絕於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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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少椿還是幸運的。他在名師、嚴師的傳授下,刻苦學習,琴藝大進。由於子女多,白天無法練習,便在夜深人靜之時練琴、習武,經常通宵達旦,不知疲倦。廣陵派琴曲的節奏自由跌宕,難以把握,他便一遍一遍地反覆練習、精心琢磨,直到滿意方才罷手。因此,學琴的進程儘管比較緩慢,但根基卻非常紮實。孫先生在劉家執教三年,為劉少椿的古琴藝術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在廣陵琴社中,他常與史蔭美、高治平、翟筱波、王藝之、張子謙、胡鬥東、武若漁、劉景韶等琴師交流、切磋琴藝。


家境的破落,生活的困頓,未使劉少椿頹廢消沉,固然與自身的思想境界與文化修養有關,還因為他的生命中有兩根強大的精神支柱。一個精神支柱是有一位始終能體貼、理解,並在最困難的時候能夠勤儉持家、支持自己學習古琴的夫人。在她的操持下,劉少椿度過了人生道路上的重重難關,也維繫了劉家這個大家庭的生存。另一個生命的精神支柱便是被他視為生命的那張古琴。


抗日戰爭時期,面臨敵機轟炸和鐵蹄踐踏,劉少椿可以置家中財物於不顧,而唯獨緊抱一張古琴下鄉避難。親友見他對琴如此痴迷,便送一“琴痴”外號於他。可見,古琴早已融入其血液、滲入其肌肉,成為劉少椿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了。


從此,工商界少了一位成功的商人,但幸運的是,藝術界卻因此而多了一位舉足輕重的古琴藝術大師。

這正是劉少椿先生令人驚歎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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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對劉少椿古琴藝術的文化價值有進一步認識,有必要對古琴作以簡單介紹,以證明其神、其絕、其美、其妙。


古琴在中國具有悠久的歷史,亦稱瑤琴、玉琴、七絃琴。古琴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已盛行的樂器,到現在至少也有3000年以上的歷史,直到本世紀初才被稱作“古琴”。《詩經·關雎》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詩經·小雅》亦有“琴瑟擊鼓,以御田祖”等記載。在古代,我國文人雅士幾乎家家都有古琴。孔子也是古琴的推崇者,他所教授的六藝“禮、樂、射、御、書、數”中,古琴是必修樂器。古琴造型優美,常見的為伏羲式、仲尼式、連珠式、落霞式、月型式等。主要是依琴體的項、腰形制的不同而有所區分。琴漆有斷紋,它是古琴年代久遠的標誌。由於長期演奏的振動和木質、漆底的不同,可形成多種斷紋,如梅花斷、牛毛斷、蛇腹斷、冰裂斷、龜紋等。有斷紋的琴,琴音透澈、外表美觀,彌足珍貴。


在中國樂器中,古琴的聲音是特別的,不似二胡那樣如泣如訴,卻比二胡委婉纏綿,迴旋往復;不如古箏那樣響亮歡快,演奏效果立竿見影,卻平和沉穩,有一種沁人心田的魔力;也不像琵琶那樣鋒芒畢露,大珠小珠落玉盤,卻憑藉指法不動聲色地控制著輕緩急重,演奏出美妙的樂曲。這種特質決定了它不宜作為合奏樂器,而只適合於獨奏。能與古琴相和鳴的,惟有簫了。二者交相和鳴,形成一種超越現實的美妙之境、林下之風,這也正是古琴素為傳統文人們所喜好的原因所在了。


古琴,樸素中蘊含著一種超凡脫俗的高雅氣質。看似簡單的七根弦,卻能彈奏出美輪美奐的天籟之音。去年春天,我曾到杭州小住月餘,曾在西湖畔親自體驗古琴神韻。它的聲音讓人沉醉,它的曲調讓人痴迷,真正體驗到餘韻嫋嫋、象外之致的味道。猶如一炷檀香在空中悠然飄舞,且實且虛,若隱若現,彷彿中國畫中的那種水墨煙雲,緩緩而至,又嫋嫋而去。


蒙名師指點,受高手啟迪,劉少琴終於悟出一個深刻的道理:古琴是屬於心靈的藝術,不僅用手,更須用心。只有心手合一,方能人琴合一,心絃共鳴,享受到最高境界的情趣。你可以在琴師一彈一撥、一揉一捻間,盡情地享受音樂之美。時而如見山間飛瀑,時而如聞鳥語花香,時而如觀綠潭游魚,時而如對藍天流雲,實在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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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想當年,劉少椿先生一襲長衫,月夜攜琴,翩然而至,來到揚州瘦西湖畔小亭坐下。一邊撫摸琴身,一邊輕輕把琴放平,然後深吸一口氣,手指開始在琴上左右撫動。一曲清澈明淨、婉轉悠揚的琴聲隨之徐徐飄入耳際。友人們目不轉睛,凝神屏氣,側耳諦聽,在大師的一彈一撥、一揉一捻間,盡情地享受著音樂之美。他正襟危坐,如痴如醉,如同用古琴講述一個美麗動人的故事。月色如水,琴音亦如水,靜靜地洇漫,緩緩地流淌,忽趨平緩,忽至湍急,忽轉柔和,忽達高潮,淌過人生的曲折,漫過歲月的苦難,一任它靜靜地流淌洇漫。此時,人人皆入忘我之境,天地間除了月亮和琴聲,只剩下瘦西湖月下的粼粼波光。

痴迷之間,忽發夢想:不知此生能否有幸欣賞一回劉少椿先生的古琴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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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這一天還真的等來了。

2018年12月7日下午,富平縣紀念劉少椿古琴音樂會及《劉少椿古琴演奏法》新書發佈會在陝西富平縣文化中心劇院拉開帷幕。

由於我居住的小區正好與劇院一牆之隔,有幸親身見證了這場琴聲嫋嫋、鄉情依依的歷史性文化盛會。音樂會上,廣陵琴派傳承人精心演奏了10首廣陵派琴曲,博得了現場觀眾的陣陣掌聲。現場還回顧了劉少椿先生生平和關於劉少椿先生相關地方史志的研究成果,並進行了《劉少椿古琴演奏法》新書發佈以及向先生家鄉捐贈古琴、琴桌與文獻等活動。此次高規格音樂會在富平舉辦,實屬難得,既增進了劉少椿古琴藝術傳承人與富平的友誼,更加深了南北方文化的合作與交流,為富平這座正在崛起的現代化城市注入了古韻古香。廣陵琴音,近在咫尺,現場聆聽,感慨萬端,這真是我晚年的一大幸事了。


記憶中,音樂會上所彈奏的琴曲中,似乎以表現恬淡心境、高雅品格和山居漁樵之類的題材居多。如:《梅花三弄》、《墨子悲絲》及《樵歌》、《漁歌》、《山居吟》、《平沙落雁》等。傳承人演奏的這些琴曲,皆為劉少椿先生生前最喜歡彈奏的。據說還有不少琴曲,或許原本就不適合在舞臺上演奏,只可在琴室或書房,邀約三五至親厚友自娛自樂,方能得其真趣。如先生平日喜愛彈奏的《佩蘭》、《古交行》等曲目,外人幾乎很難聽到過。這些妙不可言的養心之曲,也許只能留在親友們美好的記憶中迴響了。

俗語云: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作為古琴藝術的門外之人,不通音律,雖然有幸聆聽廣陵古琴,只知其美,卻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但覺其妙,卻無法用語言予以表達。遺憾之餘,頗為慚愧。


忽一日,拜讀老桐先生的美文:《另一個時代的聲音▁▁琴韻遺響感言》。感覺其感情真摯,文辭生動,且一眼認定作者深諳廣陵古琴,並與自己產生同感、共鳴。一時心動而喜,遂視其作品為自己心聲的“代言”, 不妨錄其一段,美文共賞、借花獻佛:

琴如其人。聽先生之廣陵遺響,琴風厚重沉穩、跌宕大度,一如先生之為人。尤以《樵歌》之奏,古拙雄渾,氣韻飽滿,有正始之風。餘於琴曲之中,最喜《漁》、《樵》二曲。《漁歌》悠悠,煙波浩渺,水光接天,逍遙適意,一派天趣;《樵歌》拙拙,空山古木,蒼勁雄偉,有遺世之響,誠非凡品。……在劉少椿先生之琴韻遺響中,鼓琴之中正、沉靜、宏大、深遠盡得之而無餘,令人嘆為稀有。建國前後之鼓琴大家,臻此境界者,竊以為唯管平湖先生與劉少椿先生二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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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國成立,古琴藝術始得重新煥發青春。

1956年及其以後數年,是劉少椿先生古琴藝術的黃金時期。“全國古琴普查”活動啟動,在全國範圍內進行大規模的採訪與採錄。走到揚州時,普查隊的專家們與廣陵琴派傳人劉少椿相識,並深被劉先生所演奏的廣陵琴韻所感動。於是,劉少椿便被邀請到錄音條件較好的南京,錄下了《樵歌》、《平沙落雁》、《山居吟》、《龍翔操》、《梅花三弄》、《梧葉舞秋風》、《墨子悲絲》、《良宵引》等八首琴曲。令人深為遺憾的是,在錄音過程中,劉先生不幸指甲斷裂,無法繼續彈奏,否則我們今天就可以欣賞到更為豐富、更為美妙的廣陵琴韻了。


​猶聞廣陵古琴聲——寫於劉少椿紀念館開館前夕


1958年,劉少椿先生受聘到南京藝術學院教授古琴。這是他一生最美好也最開心的日子。他與甘濤教授共同切磋研究,編寫出一套頗有文化價值與藝術含量的古琴教材,培養出如張正吟、梅曰強、鄧文權、林友仁、劉薇、龔一等一大批古琴傑出人才,為我國古琴藝術的傳承和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劉少椿先生受聘為江蘇省文史館館員,併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錄製了《梅花三弄》和他打譜的《酒狂》。前者曾由“江蘇音像出版社”和香港“雨果製作有限公司”出版,後者則是首次問世。


可是好景不長,風波又起。在那個風雲變幻的年代,先生忽被南京藝術學院解聘返回揚州。值得慶幸的是,這回遇上了一位功德無量的好人。他就是時任揚州專區文教局局長的王建白先生。由於王建白局長平素對劉少椿的人品藝品十分熟知且敬佩有加,便將先生安置於揚州師範學校任教,其家居住在安樂巷內。安樂巷內共有小巷72條,居住的名人雅士不少。謝天謝地!劉少椿先生總算是有一個可以安度晚年的 “安樂窩” 了。


1971年11月20日,一代古琴藝術巨匠劉少椿先生不幸辭世。

幸運的是,九十年代初,劉少椿先生的外孫陶藝得知那些歷經幾十年的珍貴錄音資料還在,就受盡周折,多方協調,相繼出版了《劉少椿琴譜墨跡選》《廣陵遺譜》等圖書以及音樂磁帶和光碟唱片。香港“龍音製作有限公司”精心製作出版了《劉少椿古琴藝術》CD圖片史料專輯。從此,越來越多的崇拜者和愛好者感受到了純正的廣陵琴韻,也在那高雅絕俗、古樸超逸的琴聲中認識了劉少椿先生,從而成為神交前輩、隔世知音。


2018年,陶藝先生為富平縣捐贈古琴30張,還向富平縣圖書館捐贈了《劉少椿琴譜墨跡選》《廣陵遺譜》《劉少椿古琴藝術》等圖書以及音樂磁帶和光碟唱片。


​猶聞廣陵古琴聲——寫於劉少椿紀念館開館前夕


2020年9月,陶藝先生一行親臨富平,在他們的謀劃、捐贈和直接參與下,富平縣建起“劉少椿先生紀念館”。我在 “中華郡”酒店拜訪了陶藝先生。對於陶藝這一孝心、義舉、嘉行,我十分感動,亦欽佩有加。


開館前夕,我有幸隨同友人去“中華郡”參觀了“劉少椿先生紀念館”,先睹為快。

賦詩以贊:

遙望揚州懷劉公,

一代巨匠留大名。

高山流水今何在?

猶聞廣陵古琴聲。

2020年9月28日

於富平南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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