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28年,朝廷隆重地發了一條新聞。
由禮部侍郎的崔郾去東都洛陽主持三年一次的高考工作。
高考是國策,沒人敢怠慢。
崔侍郎也不例外,當夜就騎著高頭大馬趕到了洛陽城。
這是他頭一次來洛陽。
難免對這這些陌生的街道、商鋪、酒家感到有些陌生,所以一路走,一路看,為的是儘快熟悉這裡的一切。
因為未來的三個月裡,他將在這座城裡度過,直到高考成績公佈後,他才可回到自己的老家。
馬經過定鼎門的時候,崔侍郎就感到有些餓了,準備找個小酒館吃一盤洛陽特色的小吃——清蒸魴魚。
大詩人白居易和"九老會"的詩人們,經常在飲酒賦詩時,常食此魚。
據說這魚吃多了,詩寫得很好。
因此來這兒的人,都喜歡吃這個。
剛準備下馬,就見前面走過來一撥人,領頭的那人臉頰很瘦,一雙眼睛卻很大很亮,正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打劫!
這也太大膽了吧,光天化下,朗朗乾坤,打劫?
“你可是崔郾崔侍郎?”那老頭隔著街道開口問道。
“我靠,名字都搞清楚了,有備而來啊!”他有些緊張地看著對方,好一會兒才回了一句:“是我!”
“沒錯了,老夫就說了,崔大人長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整個洛陽城,就這人好看,不是崔大人還能是誰?”——資質秀偉,神情重雅,人望而愛之。
“莫不是劫色!”另一個問題迅速佔據了崔侍郎的大腦。
“老人家,我們認識?”崔大人一臉的小心。
“哈哈,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呢?老夫叫吳武陵,你總該聽過我的名頭。”老頭哈哈大笑說。
這一下,崔侍郎放心了,如果說在大唐還有一個老頭很出名,天天佔熱搜榜的,那就是眼前這老頭。
吳武陵是當朝名士,每年出版的學業專著可是風靡大唐任何書店,稿費、版權費年年拿到手軟。
一看是認識的,崔侍郎忙問:“吳教授找我啥事?”
老頭哈哈一笑說道:“沒啥事,就是找你吃個飯,咋樣肯給臉麼?”
雖然吳武陵只是洛陽城的一所大學的史學教授,但人家名聲好,地位高,每年的史學專著很有影響力,而
且看他樣子似乎是專門為自己而來,不好拒絕。
“吳教授這話說的,您請客,哪有不給臉的意思!”崔郾急忙下了馬,笑吟吟的和吳武陵握上了手。
“那你跟我來!”吳武陵說完也不客氣,拉著崔侍郎就進入了左側的大酒店。
一干人等落了座,酒菜就上了桌。
剛吃了幾口菜,吳武陵就說話:“今日我看了新聞,得知你主持今年的高考,所以就在這兒攔你了,我想給你推薦一個人才。”
崔郾明白了:“我說呢,這麼好請我吃飯,敢情是走後門來了。”
“推薦人才沒啥,關鍵是這人學問咋樣?朝廷的國策,咱們可不能亂來!”崔侍郎喝了口酒揚起臉來問。
“學問應該很出色,前些日子,我的學生在我的課堂上情緒激昂地討論一篇文章,老夫出於好奇拿過來看了一下。
文章寫得很好,這個人也很有才華。崔侍郎你工作繁重,恐怕沒有閒暇去瀏覽這篇文章,不如讓我為你誦讀一下。”
“這個可以有!”崔侍郎趕忙答應。
吳武陵立即從懷裡掏出一張寫滿了字的文稿,當著崔侍郎的面大聲地念了起來:
阿房宮賦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覆壓三百餘里,隔離天日。
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咸陽。
二川溶溶,流入宮牆。
五步一樓,十步一閣。
廊腰縵回,簷牙高啄。
各抱地勢,鉤心鬥角。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
長橋臥波,未云何龍?複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東西(也做西東)。
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悽悽。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
............
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
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復哀後人也。
“好,好,好啊!”崔侍郎雙眼放光。
文章通過對阿房宮興建及其毀滅的描寫,生動形象地總結了秦朝驕奢亡國的歷史教訓,更厲害的這人,還向唐朝統治者發出了警告。
這正是他一直想做而沒做到的事。
“這篇文章是誰寫的,他也是本屆的高考生麼?”
吳武陵很滿意崔侍郎的表情,嗯了聲說:“他叫杜牧,今年26歲,正是本屆的高考生!”
“很好,很好,我一定要他中進士!”崔侍郎拍著胸脯說。
吳武陵搖了搖頭說:“我不要進士,說句實話,憑這才華,不用推薦,杜牧也能中進士!我要第一名!”
“第一名?”
崔侍郎臉色有些不好看,推辭說:“狀元已經有人選了。”
吳武陵豎起了兩根手指道:“退一步,第二名如何?”
崔侍郎還是搖頭。
吳武陵豎起了三根手指:“第三名?”
崔侍郎繼續搖頭。
吳武陵無奈的豎起了第四根手指:“第四名?”
崔侍郎搖頭。
吳武陵乾脆放棄了手指,直接說:“第五名總可以吧?”
崔侍郎:“這個?這個?”
吳武陵怒了,你搞什麼飛機,老夫親自推薦,另外這些菜都給你燉了,這點面子都不給。
崔侍郎回味了剛才的《阿房宮賦》,許久才說道:“那就照您說的辦吧!”
公元828年,杜牧高中進士,第五名。
說了這麼半天,主角都沒露臉,似乎有些說不過去。
但耐不住人家架子大。所以只好先讓配角暖暖場。
下面,好戲正式開始。
公元803年,杜牧出生。
杜家在大唐絕對是牛逼的存在,這個家族似乎很早就找到了能讓自己一直壯大的秘籍。
代代出人才,世世有人做官。
從西漢到大唐將近900年的歷史裡,多少豪門大戶都消失在歷史的塵埃裡,唯獨杜家一枝獨秀,從未被超越。
到了大唐,杜家政治家、文人本色徹底被大唐包羅萬象的氣息給解放了出來。
光是宰相就有杜如晦、杜佑,詩人就不用說了,我們熟知的杜甫也是來自這一家。
你相比,能比麼?
對於家世,杜牧比杜甫要自信得多,因為祖上足夠努力,所以榮譽一直在。
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
我家公相家,劍佩嘗丁當。
舊第開朱門,長安城中央。
第中無一物,萬卷書滿堂。
家集二百編,上下馳皇王。
多是撫州寫,今來五紀強。
...
咱們家祖上,很了不起,我爺爺曾歷仕三朝宰相,家住高檔小區,別墅多了去,但名利富貴,這並不值得
炫耀,我們家裡引以為傲的是自帶圖書館,你們家有麼?
這個還真沒有。
良好的家世,讓杜牧走哪兒都是C位。
偏偏人家還帶著高冷範兒,往人堆裡一站,妥妥的霸道總裁。
“只要你好好在家待著,不亂來,這麼的家業還怕把你吃窮?”老爹總是一臉疼愛的撫摸著杜牧的頭敦敦教導。
“我才不要呢?我要打造屬於自己的事業,今日我以家族為榮,明日家族以我為傲!”倔強的杜牧仰著高冷的臉對老爹說。
“好,好,隨你,隨你,不過,想要闖天下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你得找好方向!”
“老爹放心,方向我早就找好了!”杜牧臉上洋溢著興奮,因為興奮而使得一張臉變得微微有些紅暈。
“你想做什麼?”杜老爹問。
“我要做軍事家!”杜牧一臉剛毅。
如果你以為這是小孩子隨口說說的冷笑話,那就大錯特錯了。
因為杜牧是認真的。
當時的大唐正處於更年期。
內有鬥得你死我活的牛李黨爭,外有虎視眈眈的藩鎮,偶爾還要西部牛仔趁亂佔點小便宜。
總之一句話,此時的大唐只有一個字——鬥。
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
一個鬥字,讓杜牧看到了出路。
高中還沒畢業就一頭扎進軍事領域做了一個軍事發燒友。
白天看實戰,晚上躲在被子裡研究《孫子兵法》,並理論結合實踐,寫了十三篇《孫子》註解不說,還從中得出了一條計謀。
一個高中生興致勃勃的給討伐藩鎮的宰相李德裕出謀獻計,看起來有點兒戲。
確實有點。
但更兒戲的還在後面,堂堂大唐宰相竟採用了這條計謀。
我不敢說是大唐太過兒戲,只能說,宰相太大膽。
但結果更離譜,大唐大獲全勝。
這絕對是一段瘋狂不能再瘋狂的歷史。
但筆者看得依舊熱血沸騰,誰不想人生裡也有這樣的一幅畫面,1200多年前一個叫杜牧的孩子給我們留下藏在心頭的那份念想。
這次成功似乎給了杜牧極大的鼓勵。
心頭那股軍事小火苗再沒有停下來——我決定了,這輩子就玩軍事。
於是,23歲的杜牧,洋洋灑灑寫就了《阿房宮賦》。
給大唐發出最深的吶喊:“消滅六國的是六國自己啊,而不是秦國;消滅秦國的是秦王朝自己啊,不是天下的人。所以,我們要警惕!”
很難想象,一個23歲的青年,能有如此老練的眼光與感悟。
筆者長想是什麼給了杜牧如此深入的見解和感悟呢?
思想來去唯有一條——軍事。
玩軍事,他從來都是認真的。
儘管,後來的結果並非是當年那個理想。
但杜牧從沒忘記。
理想再難,只要你有心,哪兒都是你實現理想的戰場。
應該說,杜牧很好的完成了這一點。
關於這一點,我們應該感謝司馬光。
這個後輩史學家對前輩杜牧充滿敬佩,厚厚的一本《資治通鑑》。
詩人有幸被記載的,唯有杜牧。
李白,不行,沒上過戰場。
杜甫,也不行,沒搞過實戰。
王維,更不行,好像沒留下軍事論文。
於是,我們看到了《資治通鑑》不一樣的記載。
山東叛且三五世,後生所見言語舉止,無非叛也,以為事理正當如此,沉酣入骨髓,無以為非者,至有圍急食盡,啖屍以戰。以此為俗,豈可與決一勝一負哉?自十餘年凡三收趙,食盡且下。郗士美敗,趙復振;杜叔良敗,趙復振;李聽敗,趙復振。故曰:不計地勢,不審攻守,為浪戰,最下策也。——《罪言》
我們為什麼失去了魏州,不是魏州強大,而是我們打仗的人不懂戰法,不懂得不考慮地理環境,不分析攻守態勢就胡亂的打一通。這樣打仗是最沒策略的。
任何的軍事行動都不是兒戲,要慎重對待。
我知道,你會說一點建議而已,不算數。
別急!還有。
國家始踵隋制,開十六衛。將軍總三十員,屬官總一百二十八員,署宇分部,夾峙禁省,厥初歷今,未始替削。
然自今觀之,設官言無謂者,其十六衛乎。本原事蹟,其實天下之大命也。——原十六衛
太少?
不急。
論日:河北視天下,猶珠璣也,天下視河北,猶四支也。珠璣苟無,豈不活身……《論戰》
作《上昭義劉司徒書》規諷恃功抗命、反側叛亂的藩鎮;
作《同州澄城縣戶工倉尉廳壁記》悲嘆法令隳弛、豪強擾民;
作《感懷詩》感嘆邊防空虛、民生凋敝……
那一年,一篇又一篇的軍事論文充斥著大唐,一個叫杜牧的年輕人正一遍又一遍的訴說自己的軍事理想。
只可惜,大唐選擇了遺忘。
從二十六歲到三十三歲,杜牧先後去過江西、宣州、淮南做幕僚,一做就是七年。
七年,足夠磨滅一個人的理想。
足夠讓一個人變得頹廢。
但杜牧沒有。
一個三十三歲的男人還能保持激情,保持理想。
不是他有多強的毅力,而是因為他寫詩。
我們應該感謝唐詩,否則很難想象杜牧的後半生。
準確的說,詩挽救了一個理想失敗的男人。
很快他開闢了人生的第二戰場。
我們可以說,有才就是任性。
在大唐會寫詩,就有了傲嬌的資本。
杜牧無疑是擁有這項資本的。
他的詩帶著獨有的豪邁和香豔迅速風靡了大唐。
那些經久不衰的名句全都被貼上了經典的標籤,被歷史永久的保存。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杜牧《山行》
借問灑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杜牧《清明》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杜牧《江南春絕句》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銷二喬。----杜牧《赤壁》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杜牧《中秋》
這是一個風流的人,這也是一個溫柔的人,這是一個渾身透著才氣的男人。
這樣的男人到哪兒都帶著風流味。
本以為這輩子就寫寫詩打發打發日子。
偏偏歷史給了一絲溫柔。
公元833年,淮南節度使牛僧孺寫信給他:“小子,我很欣賞你的才華,你來給我當秘書吧,包吃包住,還有五險一金,配車!”
“好的,我這就來!”杜牧很高興老天爺給了他這次機會。
但機會與危險總是伴隨的。
寫了一輩子歷史,研究了一輩子的兵法的杜牧這次卻忘記了這一點。
此時的牛李黨爭已經成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作為李德裕曾經欣賞的男人註定了這輩子要被貼上李黨的標籤。
想走,你走得了麼?
“三家姓奴!不值得留下!”那一年,李德裕站在辦公室對杜牧做了評價。
“這小子,答應得這麼痛快,不會是演無間道吧,不能用,不能用!”辦公室裡,牛僧孺皺著眉頭寫下了評語。
於是,春風得意的杜牧很快就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死衚衕。
大唐兩個最有權勢的男人都不要他!
儘管他百般解釋,卻毫無用處。
於是,他重新過上了上班打卡的日子。
這種孤寂的日子,無時無刻不在消耗他的熱情。
他知道,自己若再找不到生活的樂趣,那麼他就徹底的廢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他走入了一座青樓。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環境,似乎復活了他體內的文人細胞。
對,生活不能只有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
他開始拿起了手中的筆,走向了揚州的煙花柳巷。
他將無法發洩的熱情與理想,都灑向了揚州的青樓。
應該說,青樓的柔情復活了杜牧體內的詩意。
於是,那段紙醉金迷的日子裡,歷史多了一樁樁風流韻事,大唐的權威雜誌《全唐詩》也多了一首首出色的好詩。
寄揚州韓綽判官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遣懷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贈別
頻頻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金谷園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墮樓人。
對於世人冠以的種種桃色新聞,他是反感的,曾說:“某比於流輩,疏闊慵怠,不知趨向。唯好讀書,多忘;為文,格卑。十年為幕府吏,每促束於簿書宴遊間。”
我只是參加了宴會而已,沒做什麼,你們不要亂寫。
這一年,浪蕩了十年的杜牧結束了自己的宴會生涯。
因為他發現自己老了。
歲月磨平了他的一切,就連容貌也跟著褪色,曾今讓人記憶的黃州、池州、睦州、湖州也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了。
看著耳旁的白髮。
他嘆了一口氣,幾十年的努力他硬生生的把自己活成了一個詩人。
而期待的軍事家終究是遙不可及。
生平最大的官職也就是個刺史。
也許,我根本就不適合做個軍事家,詩人才是他的本色。
這是他晚年時時對自己的對白。
他開始想長安。
那裡有他熟悉的一切。
某天夜裡,他從一陣疼痛中醒來。
看著被月光影在銅鏡上的那張陌生的臉,他知道自己的時間到了。
他開始書寫自己的人生。
少年時的躊躇滿志,中年時的依紅偎翠的風流,老年時四處奔波的忙碌……
當一切重新梳理後,他忽然發現原來身邊剩下的唯有一堆堆的詩稿。
軍事家也好,州刺史也罷,適合自己的終究還是詩。
也許,人生最美的風景,就在詩裡。
只可惜,以前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