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下漢口是很大的一件事,很多人終其一生連縣城都沒去過

下漢口

文/小熬漿湖

那年月,下漢口是很大的一件事,很多人終其一生連縣城都沒去過

百年前漢口漢江邊最大的碼頭——寶慶碼頭

小時候但凡出太陽,一大早便有人家忙著晾曬被子床單。這時旁邊多半會有打趣的:你家某某又下漢口了?吃喝拉撒是基本生命活動,所以這話是與“吃了沒”平起平坐的寒暄語。只是大人們把尿床說得如此寫意,完全忽略我們這些“某某”的感受,實屬拿小伢混點的不良嗜好。

對生活在武漢上游的人來說,“下漢口”不是一個需要解釋的詞彙。不管是漢江流域還是長江流域,江漢平原傍水而居的人們,還有更上游的枝江、宜昌等地,都這樣說。

陸道蹇塞,水網發達,行路難,乘船易。一個“下”字,道盡順流的便捷、快意,或無可收束。詩仙用“飛流直下”形容水勢之不可阻遏,用“下揚州”的孤帆遠影襯映瀰漫天地的離緒,劉禹錫《西寨山懷古》,首聯“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居高臨下,朝發夕至,端的是望風披靡。

那年月,下漢口是很大的一件事,很多人終其一生,活動範圍不超出出生地周圍十里,有的人連縣城都沒去過。我下鄉的地方,有婆婆姥姥一生圍著灶臺轉,連距家幾里地的新堰場口都沒去過。人說農耕社會是超穩態封閉社會,誠如是。下了漢口,意味著見過大世面,有了令人羨慕的經歷,更可能“把心玩野了”,有朝一日管他有詩沒詩奔向遠方。

襄河流域的子民多有下漢口的經歷,套用《安娜·卡列尼娜》開篇那句名言,下漢口的心情大致相仿,下漢口的動機和經歷各有不同。我的“下漢口”,從童年時的鄉巴佬進城看稀奇,到青年時代在漢求學讀書,再到中年後長居漢水之濱的輾轉升沉,一生與之糾纏不休。平日裡往來三鎮,觸目之處,皆過往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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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江長江交匯處,漢正街扁擔們居住的“扁擔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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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寶慶碼頭


“每個男人心中都有一顆紅星”。下漢口,見大世面,是打小潛藏心底的願望,儘管大人們說我們還不能算“男人”,充其量只是兒子伢。

我“見大世面”很遲,過了10歲。下鄉以前三次下漢口,落腳武昌東湖中學,一個叔叔在那兒當老師。

第一次是暑假,跟著在地質學校讀書的叔伯哥哥家成哥去的。並不在嶽口碼頭上船,而是坐木划子到下游幾里地的對岸,沔陽的徐苑口,再乘船。徐苑只是一個村級地名,沒有碼頭,只有洗衣埠頭。這是很奇怪、很丟嶽口“面子”的事。是否因當時掌了權的造反組織“鋼派”“新派”“兄弟鬩牆”,武鬥鬧得兇,因派別原因,客輪不敢或是故意不停靠嶽口,我至今不明究竟。

說“下漢口”,而不是下武漢、漢陽或武昌,是很精確的,襄河上的客輪、更上游的川陝貨船,都是在漢口靠岸,這是漢正街繁盛的奧秘。

經過大幾個小時的航行,到漢已是夜晚,目的地是武昌,而公汽、輪渡已經停班。家成哥早有準備,把隨身攜帶的一張涼蓆在漢口輪船站候客室門口的空地上鋪開。周圍都是或坐或臥的異地客,我倆席地而臥,等候天亮。

沿江大道很晚都有人來車往,滿眼的新奇和蚊蟲一起飛舞。徹夜明亮的路燈光透過梧桐葉,把橫七豎八東倒西歪的人都打扮成斑點狗,大斑。

天才矇矇亮,我們到王家巷輪渡碼頭坐船過江,在武昌橋頭下的漢陽門碼頭靠岸,擠上了19路公汽。以漢陽門為起點去往東湖方向的,除了19路,還有14路。14路以東湖公園大門為終點,19路的終點站在岳家嘴。我們在青魚嘴就提前下了車,加成哥說有一條近路去東湖中學。後來我自己買票乘車時才明白哥的苦心:提前下車,可以節約5分錢的車票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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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70年代的武昌漢陽門碼頭


青魚嘴公汽站旁就是武重(武漢重型機床廠)的“蘇式”大門,全面學蘇的範例。武重是那年月武漢有數的新建大廠,最高領袖視察過的地方,超英趕美雄心的體現,出了個全國勞模馬學禮。連我都知道馬學禮,可見當時的宣傳多麼深入人心。後來武重又出了個風雲人物——工人朱鴻霞,WG中武漢最大造反派組織“鋼工總”的“一號勤務員”,曾任省革委會副主任,後鋃鐺入獄。

武重大門近旁相當於如今東亭社區的地段,有一條路通到工廠後面。地勢起伏,一片荒涼,有羊腸小路斜插到東湖中學。途中經過一個部隊陣地,擺了三四門看不起眼的高射炮。加成哥告訴我,這是保衛長江大橋防備“美蔣飛機”的,這是我第一次從書本以外的現場感知軍事設施。這個地方現在應該是省文聯大院所在地,時過境遷偃武修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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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國勞模馬學禮(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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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重大門


東湖中學坐落在一塊高地上,周圍都是田或荒地,右邊不遠處是東湖梨園的大門,左鄰兩三百米外是岳家嘴,有建設中的武漢手錶廠。學校對面同樣荒涼,那棟氣勢十足的華中電力大廈還要再過30年才出現。而從岳家嘴到10來裡外的徐家棚江邊,只有一條斷斷續續非常難走的小路,穿行在大片湖沼之間。

叔叔對學校充滿了自豪感。夜晚為避暑,我們到教學大樓頂上鋪席子過夜。無論居家還是旅途,席子都少不得,所以從古到今人們汲汲於席位之爭,或謀一席之地,或欲席捲天下,道理千古不易。教學樓一共四層,燈火通明,學生在上晚自習。叔叔說你看這大樓,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艘豪華大輪船。放眼望去,除了教學樓,周圍就沒有什麼像樣的建築,寂黑荒涼。我覺得比喻很形象,道出了東湖中學鶴立雞群的稀有品質。叔叔有理由自豪,東湖中學是與武漢大學配套的窗口學校,由中南局規劃,王任重親自批准設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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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次也是暑假,和一個到嶽口來玩的,和我一般大的武漢伢一起乘船去漢,他母親是積玉橋小學的老師。到漢又是晚上,兜裡沒錢,我倆經江漢橋、長江大橋,步行過江。那小子在鄉下砍了兩根大竹子,竹子對大城市的小孩來說是稀奇,但是苦了我,和他前後扛著大幾米長的竹子,一路上氣喘吁吁。走到龜山引橋那一段,隱約看到有成年男子在後面跟著我們,我倆十分害怕,緊走慢跑,上了大橋,回頭已看不到跟蹤的人,才放下心來。可能那人看倆小孩背心短褲沒油水,兩根大竹子他扛著也累。

積玉橋小學和我們鎮上小學差不多,無非一圈舊房子圍著個操場。他家住閣樓,當晚我倆一起開地鋪。在嶽口是我帶他玩,現在是他帶我玩,各盡地主之誼。我們逛司門口、蛇山、張之洞題字的武昌洞,他有個妹妹也一起玩。這個妹妹整天歌腔戲舞,高唱“刀槍鬼子們頭上砍去”,我說不對,應該是“大刀向……”。她很自信,說應該是改詞了,繼續“刀槍”砍個不休。這是《紅旗》雜誌1970年初發表的10首“革命歷史歌曲”(由此可知我此次去漢是在1970年),標明是“集體重新填詞”,像年份酒,隨你貼個什麼標籤。

第三次下漢口走陸路,老107國道,經皂市、應城到漢口。坐天門化肥廠的車。那時化肥廠有兩輛解放牌卡車和一輛吉普,在全縣佔盡風光。吉普是廠領導座駕,廠長李枝祿13級高幹,說是和縣長孫年青級別一樣大。儘管蜷縮在敞篷車廂上風如刀割,也是擠掉很多人才搭上的便車,心裡歡喜。司機劉師傅老帥哥,帶副墨鏡,車開得猛。彎彎路、撇撇車,再猛也就時速三四十公里。開到應城附近,眼見一輛貨車一頭撞上公路橋欄杆,險些沒掉下去。劉師傅熱心快腸,路過交通站時停車,伸頭向裡面的人吼了一聲:應城大橋出事了!

滾滾灰塵,一路顛簸,好像七八個小時才捱到。小孩只要可以走親戚看熱鬧“吃場夥”,不怕顛簸不怕吃灰,睡一覺便滿血復活,全身心擁抱新鮮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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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武漢市慶祝國慶20週年。


那時武漢沒有摩天樓,沒有高架橋,沒有歡樂谷,也沒有黃鶴樓。但是有長江大橋、江漢關、東湖,有司門口和江漢路,還有數不過來的學校。仁者樂山,學者學生也樂山,武大珞珈山,華師桂子山,華工喻家山,華農獅子山,天之驕子,佔山為王,溜進去逛半天仍然摸不到邊界。每天在王家巷和漢陽門排隊過江的人流和自行車流如過江之鯽;從漢口三民路到武昌水果湖的1路電車是三鎮最繁忙的線路,人群中擠去擠來的女售票員,一隻手拿橡皮筋捆著的票夾和一疊隨時整理得紋絲不亂的元角分錢,一隻手拿紅藍鉛筆作標記,幾十人的起止站點了然於胸,休想逃票佔便宜;大媽們“雪糕5分”的叫賣聲在大街小巷此起彼伏……大武漢的多姿多彩和勃勃生機足令一個來自窮鄉僻壤的小孩眼花繚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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擠輪渡過江的人們


我跟著叔叔外出購物,都是騎自行車,去得最多的是水果湖,這是離東湖最近的熱鬧場所。水果湖原先只是蠻荒的小丘陵,溝壑縱橫,各處水流經此入東湖,於是叫“水口湖”,叫去叫來叫成了水果湖。武漢很多地名都有這樣的字音訛變現象,黃鵠樓變成黃鶴樓、閱馬廠成閱馬場、壇花林成了曇華林、鯽魚橋變積玉橋、六度橋變六渡橋等。聞一多聞詩人也未能免俗,詩心爛漫,把羅家山或落架山改名珞珈山,派生出珞喻路和珞獅路的路名。每一地名都附麗有美麗的傳說,字變了,傳說也隨之更新,總能自圓其說,皆大歡喜。

省府駐地有方圓十里最大的商店、菜場、書店等,洪山禮堂威嚴霸氣,簡直就是湖北的人民大會堂,相形之下,天門地標如工人俱樂部、農展館等在心中的高大形象頓時坍塌。全國山河一片紅,計劃經濟時代的省府駐地,需要用票的地方一點也不比別的地方少,叔叔出門總是帶著各種各樣的票證,我見過大蔥券、豆腐渣券、洗澡票、火柴票、蜂窩煤票,甚至糞票、月經紙票。

那年月下漢口,在小孩來說是走親戚“吃場夥”,大人心裡隱藏的一大動機,其實是蹭點吃喝熬日子。去時會帶點糧票和土特產,不夠自己十天半月消耗。叔叔家三個孩子,工薪家庭日子過得也緊巴。我很懂事地“以工代賑”,自覺主動幹家務,燒火做飯、買米買煤。最不堪的是一次買煤,載重自行車後座坨一大筐蜂窩煤,快到家了,在上坡處力氣太小失去平衡翻了車,胳膊腿子摔破滲血,一筐蜂窩煤摔得粉碎。我渾身汗水蹲在滾燙的石子路上,將碎煤合著路面的灰土一點一點捧進筐裡,至今仍記得當時那沉重到艱於呼吸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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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70年代水果湖1路電車終點站


再與武漢發生關聯,是下農村以後了。1974年初,100多名武漢汽輪發電機廠的武漢知青集中下放到我們新堰知青大隊,該廠專門派了幾個帶隊幹部常駐知青隊。天門知青和武漢知青中的“筆桿子”組成寫作組,武漢汽輪發電機廠的帶隊幹部老高當我們的顧問。老高曾是長江日報記者,據他講,某年某日《長江日報》上那篇整版長篇通訊《九嶷山下新愚公》,就出自其手筆,這讓我們大為欽服。他說武漢江漢關後面那棟當時全市最高的8層樓“紅旗大樓”,就是長江日報社所在地。很長時間裡,我都被“紅旗大樓”的“紅”字誤導,以為那棟在江漢路與洞庭街交匯處的紅房子是紅旗大樓,其實紅房子是原中國實業銀行大樓(後來成了中信銀行地盤),紅房子旁邊的淺色建築才是。原是“紡織大王”裕華紗廠老闆徐榮廷的產業,永利銀行舊址,是武漢在1949年前修建的最後一幢現代派建築。作為“輿論陣地”,這裡在WG某段時間一度成為造反派的大本營,數十個紅衛兵組織爭相在那設聯絡站。到了90年代,這裡成了民生銀行武漢分行,跑企業貸款時去了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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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中信銀行紅房子;中:原長江日報社社址“紅旗大樓”;右:“紅旗大樓”改為民生銀行行址


1974年是“批林批孔年”,我先是參加小廟區的培訓班,學習姚文元的《論林彪反黨集團的社會基礎》和張春橋的《論對資產階級的全面專政》,後來被縣知青辦抽調去寫材料,從全縣抽調的幾個人在張港那個簡陋的招待所住了段時間。我的主要任務是寫我們知青大隊的典型材料,好像是為全省還是全國的知青代表大會作準備。

回隊後,縣廣播站派了採編人員來,為我和其他兩個知青的批判發言做錄音(稿子要自己寫),錄音在天門廣播站播放後,被湖北人民廣播電臺採用。那時正是全公社勞力上水利工地的日子,於是在那幾天,工地上一天三次廣播裡播放的,都是我那一口天門腔的批判發言。其後不久,便收到寄自武漢的一包東西,打開來,裡面有幾本批判材料,還有一本綠色塑料封皮的精美筆記本,封面印著湖北廣播大樓圖片,扉頁寫著“贈某某同志:在…思想指引下奮勇前進”,落款湖北人民廣播電臺,蓋有公章。這讓我想起早年下漢口,在武漢商場對面廣播大樓門前走過的場景。這個筆記本保存了幾年,後來不知所終。

待到上世紀70年代後期和80年代下漢口,是進修與讀書,呆的時間不再是以天記,而是以月以年記了。

在水果湖邊那家有名的醫學院附屬醫院進修時,最大的樂趣和進益並非來自所學專業,而是八小時以外的自選動作。那幾年,從文化沙漠走出來的人們,湧進書店、湧進影院、湧進舞廳,報復性地追逐著一切精神食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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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東湖行吟閣。前左:當時在湖北中醫學院讀書的知青隊友唐本遂,後左:知青隊友張小燕,後右:武漢汽發知青隊友張漢菊,前右為作者,中間前後均為作者的弟弟

我終於有機會頻繁進入小時候仰望的洪山禮堂了,不是開會,是看免費電影。科室一位帶教老師的老公是洪山禮堂的支部書記,我常從她那兒拿電影票。把那年月引進的外國電影如《拉茲之歌》《卡桑德拉大橋》《冷酷的心》《葉塞尼亞》等看了個遍。洪山禮堂的座位是軟包沙發椅,與現在的小影廳相比也不遑多讓。記得有次正放映中,銀幕邊的牆上打出一行幻燈字幕“王群同志:有人找;某某某同志,有人找。”原來省委副書記也混在我們中間看電影。這“某某某”正是鄙人——老家來人了。後戲作一聯自娛:

那年觀影,到洪山禮堂見廣;

該次曝光,和省委書記同牆。

“見廣”者,家鄉俚語,開眼界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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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洪山禮堂


逛書店是又一大樂趣。較大的新華書店在武勝路和江漢路上,是我週末流連的地方。荊州文工團的天門城關伢張少安雄心勃勃,想把茅盾的《子夜》搬上銀幕,我在書店看到《武漢大學學報(文史哲版)》上有關於《子夜》的文章,就買下寄給了他。誰想到不久《子夜》電影就問世了,老導演桑弧“蓄謀已久”的自編自導之作,地方上文青哪趕得上趟。李仁堂飾演的吳遜甫,還是《創業》裡華政委的身架,氣質與上海灘老K完全不搭界。

70年代後期,萬物復甦,文藝作品紛紛解禁,書店一帶成了舊書買賣市場,每到週末,熱鬧非凡。苦於囊中羞澀,我只買過兩本舊書,一本是《世界之窗》合訂本,一本是伏尼契的《牛虻》。《牛虻》裡的亞瑟一副“革命苦行僧”作派,還有一隻犀利如芒的筆,再加上英雄傳奇故事中必有的標配紅顏知己,儼然意大利版的保爾.柯察金。這部小說在西方文學界寂寂無名,但在中國一再重印出版,據說從50年代到80年代共印刷了14次。革命英雄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情結是那年代兒子伢們集體中的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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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90年代中期,我突然打通了覺悟的任督二脈,心想活人有各種活法,未必找不到一款與我這一身毛病相匹配的生活樣式。儘管有朋友同學覺得人到中年不可輕動,仍奮身一躍,不僅永久性地下了漢口,還下了“海”,去了大學同學(嚴重感謝!)辦的醫藥公司。

因為業務涉及武昌的醫院,另一在湖醫護校當副校長的大學同學姚秀濱為我牽線搭橋結識醫院的人(又嚴重感謝)。護校旁邊就是大醫院,這一帶就成了我經常出沒的地方。

護校和醫院所在地歷史上大大有名,這裡曾是張之洞創辦的兩湖書院院址。周邊的武漢音樂學院、實驗小學都曾是書院地盤,護校就是當時的學生宿舍。在實驗小學內保留的書院門柱上,還有張之洞所撰門聯:

高文大冊書鴻烈,

冰壺玉衡懸清秋。

“兩湖”乃湖南湖北之謂。張為湖廣總督,辦書院的目的是培養本地精英,學生都來自這兩省,最有名的學生是與孫文齊名的湖南人黃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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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湖書院


副校長同學介紹我認識的,有兩位本是護校老師,不甘現狀去了臨床。由於彼此都有從事醫學教育的經歷,臭味相投,就常在一起活動,至今仍時有往還。多年來,目睹兩位一無背景二無錢財的小醫生,從每天倒班,到後來考研、讀博、讀博士後、出國深造,如今已是各自領域名滿天下的教授、主任醫師。現在有時小聚,他們總說我把他們“帶壞了”。我說長了酒量練了歌喉叫做變好了,再說你們自帶流量,都自學成才好不?

那時我們多在醫院一帶活動。比如紫陽湖賓館及周圍的餐廳。紫陽湖是陸游、黃庭堅泛舟題詩之地,還是張之洞宴客、散心的場所。此前寫《滄浪之歌》文,對明代江夏籍名臣賀逢聖選擇投紫陽湖殉節,有點迷惑不解,前些時看到一條資料,紫陽湖公園內遺存的紫陽橋為明代古蹟,當年通往楚王宮。如此看來,賀逢聖到楚王宮尋楚王,得知其已被張獻忠殺掉後,賀直接奔紫陽湖就順理成章了。

90年代後期,除水果湖、洪山廣場等處,核心繁華地帶仍然侷限於老武昌城的範圍,如司門口、閱馬場、大東門等。除了紫陽湖,彭劉楊路、閱馬場一帶也經常光顧。長江大橋引橋還沒有改為從地下經過,湖北劇場也沒有影子,辛亥紅樓周圍到處是露天燒烤、大排檔、水果攤、卡拉OK場子,街邊磁帶店一個挨一個,從《濤聲依舊》到《霧裡看花》再到《真的好想你》,互相較勁看誰分貝高。“全民下海”“全民經商”的年代,每到夜晚,人流如潮、煙霧繚繞,歌聲震耳欲聾,漫天慾望,遍地喧譁。相較之下,李太白崔顥等黃鶴樓中品酒賞梅看鶴舞,不過落寞旅人的冷清場面,韓熙載夜宴更只是小朋圈的自嗨而已。

可惜我非做生意的料。當初在醫院實習時,科室主任就對人講,說我這性格,今後要吃虧。他說對了,碌碌半生,一副“懶為閱世青白眼”模樣,不逗人喜。做了段時間即去職。那段時日留下的痕跡,是心血來潮寫了個醫藥題材的中篇小說,感謝《芳草》抬愛,發了個頭條,旋被《中篇小說選刊》轉載。我是個沒長性的人,就此擱筆,到一家民企當起了所謂高管,每天為人作嫁,忙活著不賺銀子賺吆喝的買賣。

企業總部毗鄰武昌南站,設在武珞路某巷子裡,從大東門往東一溜巷子,分別叫武珞路1至N巷。這裡和車站周圍的武泰閘、梅家山、曬湖、千家街一樣,都是城中村。私家出租屋裡住滿了吃車站飯的三教九流各路神仙:苦力、商販、黃牛黨、三隻手,皮條客加“失足女”,三天兩頭出新聞,誰被砍,誰跑路,誰拐了人,誰失了蹤,煙火市井,有血有肉,有時不免血肉模糊……我們是“大企業”,老闆熱愛企業文化,講究社會形象,時有電視臺編導記者甚或省市頭面人物光臨。企業的文字視頻信息頻繁見諸報端、亮相銀屏、喧囂街市,吸晴吸粉吸尾氣,沒吸到什麼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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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武昌南站


南湖是東湖和湯遜湖以外的武漢第三大湖,武昌火車站則背靠龐大的南湖居住區。我和南湖接觸的時間跨度賊長, 30年前,曾作為援藏人員從南湖機場乘機,經成都轉機去了拉薩。那時的武漢,建築物很平民化,就一縣城的升級版,否則飛機哪敢起降。一直到1990年代,南湖依然鄉鎮模樣,路偏人稀,綠油油的菜地點綴在灰不溜秋的樓房之間。我那時正熱衷於學車,屢屢在南湖中央花園一帶橫衝直撞練手。跨過千禧年,武漢進入發展快車道,南湖成為有二三十萬人口的全市最大居住區,位於寶安花園小區的原南湖機場指揮中心成了市級文物保護單位。人口激增,配套難免跟不上,那年暴雨成災,南湖好像仰承了全武昌的甘霖,幾天功夫妝點出一個東方威尼斯景觀,水裡沒遊艇,只有汽車,像總攻前的兩棲艇,趴窩不動,無線電有線電一起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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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月,下漢口是很大的一件事,很多人終其一生連縣城都沒去過

上世紀80年代後期的南湖機場


雄踞華中,最早開埠,武漢是洋氣的;長期碼頭文化浸淫,至今城中村遍佈,武漢又是市俗的。天南地北的學子、打工者、追夢人彙集於此,使得武漢的地域性格雜糅而多元,就像鄂菜。朋友曾慶偉先生老武漢人,知名美食評論家,他總結本地菜餚特點,說四川是“麻辣”,湖南是“香辣”,貴州“酸辣”,江西“幹辣”,而武漢,則是“醬辣”。一個“醬”字,道出了本地菜系的複雜特徵,各種豆類、大麥小麥、肉魚水果都可制醬,魚子醬、番茄醬、老乾媽、老幹爹……可鹹可淡、可酸可辣,可幹可稀,多樣而包容。這也許正是武漢的地域特色——兼收幷蓄,博採眾長,積攢起自身文化的丰度和廣度。五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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