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我与文人的那些事

天气忽然转冷,武大“被天气搞晕”的樱花火了:反季开放,缤纷如彤云。此事不仅频上热搜,更令好事者纷纷去武大樱花树下比V打卡,颇有春天樱花季时行人拍照落花纷纷的情景。

其实樱花在秋天开,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樱花中有一类属于冬樱,它的花期除了跟其它樱种一样固定在春日,也会在深秋时节适宜的条件下绽放。

在这里且不论武大反季开花的是不是冬樱。要知道,围观群众更多地是想借着樱花,戏谑这欲冷又暖乍还寒的气温反复无常罢了。

樱花:我与文人的那些事

反季开花的樱花树


说起樱花,虽历史悠久,但古代诗文里的记录却是屈指可数。即便如此,诞生于亚洲大陆的樱花,还是以它自己的方式,绽放在东亚文化的一隅,构成一道特别的美景。

这里以中国文人白居易和日本作家吉田兼好作为代表,浅浅说说东亚文化圈文人与樱花的情感联结。

在这之前,先了解下樱花的一些掌故,好对其有个大概的印象。




1、樱花的前世今生

也许野生樱花并不甚美,也没什么特点,在历史上并不属于很受欢迎的花。

观其貌,花小色薄;闻其香,淡得几不可闻。

仅从形状来讲,类似的我们已经有更受欢迎的桃花和海棠了。

桃花落了结硕果,颜色美,寓意更美,是婚礼上吟唱的常客,《诗经·桃夭》以来,更处处点燃人间爱的火苗。文人们纷纷拿桃花来写诗作赋,尤其写春天和爱情的诗句里,不夹带点桃花就抓不住春天的趣味,也难以展示你侬我侬的暧昧。及至陶渊明《桃花源记》,桃花更进一步跃升为极具代表性的文化符号。

再说海棠。海棠色泽明艳,虽然也闻不到什么香气,依然被称为“花中贵妃”。身影也不时活跃在各类绘画和诗词歌赋中:《诗经》中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所谓木桃据考证就是指海棠。《红楼梦》中关于海棠诗社、海棠树、海棠图样的描述更是多不胜数。再有近代张爱玲著名的平生三恨,第一恨便是海棠无香,可见文化人对海棠的喜爱。

反观樱花,就十分遇冷。虽然史籍上也写有寥寥几笔,证明早在秦汉时期樱树已被种植在宫苑内,但却少有人专门为它写点什么。即使在可称得上是花类百科全书的《群芳谱》中,也没什么踪影,要知道在《群芳谱》里,连狗尾花都榜上有名。

樱花:我与文人的那些事

色薄气弱


什么原因呢?

首先可能是樱花色薄气弱,开得寥寥数日,零落后又没有什么硕大果实,意象里带有些悲情,甚至凄冷。而中国文化,大体上是喜热闹好温暖的。因此清冷的樱花不被主流的文化欣赏,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其次,樱花时常被写作“樱桃花”。樱桃如玉,更惹人喜,人们喧果实而忘其花也是有的。

植物学界资料显示,野生樱花最早产于中国的喜马拉雅山脉,后来被移植到各地。《史记》上说,百越之战后,秦始皇从西南夷部族,即现在喜马拉雅、云南等地,征用了大批的人跟随徐福东渡日本。也许就在那时,野生樱花便从喜马拉雅山脉的脚下一路蜿蜒,开到了日本。

当然,野生樱花经过长时间的培育,才形成现在如云霞般炎炎的樱花树。现在流行的大部分樱种,是日本人长期用心培植,迭代无数后的产物。



2、山樱与白居易

即便如此,樱花在文化历史的河中随波逐流,花瓣零零落落,仍在某些角落里留有一些它和人的独特记忆。

写樱花喜樱花的文人,白居易算一个。在唐代,樱花已经是十分普遍地开在山野中的花树了。

亦知官舍非吾宅,且掘山樱满院栽。上佐近来多五考,少应四度见花开。

这首诗记录了白居易在外游玩的时候,将野生的山樱掘回并植于庭院的故事,十分有趣。

山樱讨喜,白居易劳心费力把它移植在家中,可想而知其一定美感十足。或者说山樱呈现出的韵味,恰好与白居易的审美十分契合:“风光饶此树,歌舞胜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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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樱


从此白居易的诗中,山樱的踪影来来回回,特别是在他归隐后那些朴素寂寥的诗句里,令人欣喜地着上了些绯色。

这听上去颇为耐人寻味。白居易爱花是众所周知,一生写花无数。但他费劲心力从山野中掘至庭院的,好像也不多,山樱是其中一种。

山樱有什么不同呢?

颜色淡而无光,花瓣琐琐细细。就这点来说,跟白居易所推崇的平易闲适,和光同尘倒是颇有几分融洽。

有些人喜爱浓彩华丽,也有人中意淡妆素容。白居易被贬江州后,心境寂寥落寞,审美自然就偏好这后一种。这时的白居易喜素净的白莲花,白梨花,在诗中也多次表明心意。

就拿这一句诗来说,他不仅赞美白莲花,还要踩一脚之前热爱的红莲花:

我惭尘垢眼,见此琼瑶英。 乃知红莲花,虚得清净名。

大意是说,我这双眼睛不洗洗就目睹了白莲花纯真的面容,真是惭愧啊,见了白莲花才知道,红莲花是个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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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英


中隐后的白居易给自己的人设更加“逍遥物外”,平常而普通。他这样形容自己:“非贤非愚非智慧,不贵不富不贱贫。”可见其志趣。

他一而再地强化自己“闲适庸和”的标签:

君不见南山悠悠多白云,又不见西京浩浩唯红尘。红尘闹热白云冷,好于冷热中间安置身。

深藏南山的陶渊明式隐居太过清冷,日子清贫甚至饥寒交迫有什么可向往的?人生苦短,何必跟自己过不去。而所谓的高官显贵又不免嘈杂生躁,高处不胜寒。只有不温不火,冉冉老去,出门无事,回家有酒吃,有花看,才对得起这一生:

晓报樱桃发,春携酒客过。绿饧粘盏杓,红雪压枝柯。天色晴明少,人生事故多。停杯替花语,不醉拟如何。

这种庸和的人生观,在他中后期的生活趣味中处处得以体现,比如他偏爱轻拢慢捻的琵琶音,“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也偏爱写浅白而有意味的诗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相同地,他也颇为欣赏山樱的平淡亲和,随分应时,“樱桃花,来春千万朵,共谁花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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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谁花下坐


虽则如此,白居易也写《花非花》这样浪漫的诗,浪漫得不像是白居易: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这种云遮雾迷的意象,含蓄朦胧。当然这首小诗,比较艳情,有人说是写夜半招来,天明即去的伴宿歌女。

虽则如此,若要给“花非花”冠上一种花的意象,这种花非迷离的樱花莫属。

远观樱花,缥缈若云,近看樱落,窸窸窣窣。而樱花的朝开夕落,短暂的时光,也暗合了诗中“夜半来,天明去”和“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的扑朔迷离。

而深谙“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人生哲学的白居易,感时光匆匆,叹人生短暂,恰合了樱花的短暂开落,来去无踪的自然属性。从这点上来说,樱花也给了白居易同样的美学深思。



3、山樱与吉田兼好式的生命美学

樱花的平淡琐细,契合了文人白居易的随分应时,闲看花落的审美意趣。

而在一衣带水的岛国日本,这个民族独有的文化内核,令他们更关注樱花的生而短暂,群开群落。众多樱花花瓣一起凋落,虽然短暂,却犹如梦幻。

现在的日本,大部分樱花品种都是染井吉野樱花,是日本匠人悉心培育出的新树种。吉野樱花的流行始于近现代,由于其开放时蔚为壮观,同开同落,颇有集体主义的气势,因此在明治时期被用来祭奠忠心于天皇而牺牲的武士们。在军国主义时更被利用,成为美化牺牲的象征品。这无疑是樱花的悲哀。

只得感慨,草木无他意,任人将曲之。因此对于染井吉野樱花,本文省略不提。

在古代,日本人喜欢的是山樱,就是白居易掘而植于庭院中的那种。

山樱花洁白,恰似纯洁的心灵。向纯而生的文人们认为中华的儒家学派虚伪,不够真诚。真诚的灵魂,才配得上用雪白清丽的山樱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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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樱


不仅如此,山樱的短开暂落,正契合了日本文化中对“无常”的审美情怀。这其中的代表人物是作家吉田兼好。吉田兼好喜爱樱花,适宜的季节里,家中的观赏瓶中时常插着樱花。

吉野兼好本人,在日本文化语境中,被称为是承前启后的存在,地位非常重要。

他的著名随笔集《徒然草》中写道,

樱花并非盛开的时候才值得观赏,月亮并非皓月当空才最美丽……如果化野的朝露不会消失,鸟部山头的青烟一直弥漫在天空,那将是何等的索然无味!正因为世上一切都是无常的,所以才格外美好。

这是吉田兼好对“消亡”的诠释方式,他用这种方式来肯定生命价值。

对“消亡”进行审美,来思念和回顾美好的事物,这可以说渗透了日本美学的灵魂,他们真诚地肯定这样的“物哀”(真情流露)。

樱花,这种将“开而灭”展现得如此迅速的花朵,将“无常”的生命内涵演绎得如此生动的花朵,纷纷飘落,在万籁俱寂中流淌着文人们的深情和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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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哀


而吉田兼好们对樱花的执念,恰反映了他们对待生死的途径,这点是不同于中华文化的——他们是以一种审美的态度去看待生与死。

如同《宝物集》中记录的,

樱花一瞬,灿烂开放,又飘落归泥。就像人世间的,诸行无常。



后记:

樱花生于喜马拉雅山下,长在不同的文化里。历史长河漫流,樱花在不同形态的文化里,绽放出不一样的姿态。人们借助樱花带来的意象寄托思考与深情,樱花又依托人而演化成带有记忆的文化符号,由此成就一段“樱与人”的佳话。

有趣的是,喜爱山樱的白居易,在日本文学史上有着广泛的影响——为其作品狂热的大有人在。近来日本作家梦枕貘根据白居易《长恨歌》为灵感写出的小说《沙门空海·大唐鬼宴》,还被陈凯歌导演拍成了电影《妖猫传》。


作者:八爪鱼,文艺复兴有助于赏物淳朴化的践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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