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缺失、恐懼、追求

“我有一個朋友,家境優越鮮衣美食,可每次聚會吃相實在不能入眼,她必定是不缺衣少食的人,你說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況。”

那個深圳冬日裡陽光暖暖的一天,我同女友行走在幽靜的鳳凰山上,天空清朗明淨,空氣沁人心脾,我們呼吸著純粹的自然的味道,心曠神怡。

我不知道她的朋友是怎樣的情況,但自己卻已心潮起伏。我有個多年未曾聯繫的故友,她漂亮聰慧多金是不折不扣的白富美,每次我們一起用餐她必定也是狼吞虎嚥大快朵頤,她與食物的關係猶如飢渴難耐的雄獅在風捲殘雲嚮往已久的獵物,美食於口中的感受與箇中滋味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時的我心有疑惑卻萬般不解。

人越是在意什麼炫耀什麼就越是缺失什麼,越是缺失什麼就越想方設法去追求去獲取。”我若有所思。

去年搬家終於徹底整理自己的衣櫃,對於自己在衣物上的購買慾,我第一次震動了,許多一次不曾穿過吊牌尚在。

那件羊羔毛皮毛一體大衣靜立在衣架上,看著無比溫暖厚實,撫摸著無比柔軟舒適,零度左右的氣溫它足可應對,在深圳卻無用武之地,一次也沒有。它備受冷落在衣櫥裡應該十年有餘竟不曾用上一次。每一年深圳最寒冷的那幾日,每一次在打開衣帽間大門的一瞬間,我都自然而然將目光投射在它上面,如果不著急出門我甚至將它拿出來看看再放回那個位置,這時候我腦子總蹦出暴殄天物這個詞,內心也總交織著難以言語的莫名傷感與喜悅,常人很難知道這種矛盾與掙扎對於我意味著什麼,它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

如果在冬日那一個個陰冷幽暗的早晨,它是我於天寒地凍中抵禦陰冷寒涼恐懼的戰袍,我就是那個無比勇敢戰無不勝的勇士,穿上它應該也不會那麼的飢餓難耐吧,穿上它應該不會那麼恐懼無助吧……而每每隨之而來的是,曾經真實恍若昨日的畫面:在那個寒風蝕骨黑暗的早晨,冰涼的手腳並沒有因為一夜的睡眠變得溫暖,穿上媽媽拆下工作時用的線手套織的衣服,外面唯一一件阿姨送的冬天顯得格外單薄外套,因為穿了十來日昨晚不得不洗尚未晾乾的冰冷溼潤的唯一褲子,叫醒睡夢中的母親,拿著母親給的一毛早餐錢,穿過狹窄曲折伸手不見五指的小巷。

冬日裡早晨與夜晚路過這條小巷是我最懼怕最無助的時刻。我總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既想快快通過又因小巷那幽閉黑暗、那地面的凹凸不平和那陡窄的階梯不得不小心奕奕舉步為艱。我曾經有一次踩到排洩物滑倒在地,就這樣走到學校才能清理衣服、手和鞋子。

從大路通往我家有兩條路,一條是有兩個狹長小巷我經常在早晨選擇的。我首先穿過院子,看看前後有沒有人,或者故意發出聲響,通過三十多個陡而窄的我最厭惡的階梯,因為我曾在下階梯的第一步滑倒,也因為階梯阻礙了速度延長了我通過的時間。這條帶階梯的小巷一側是酒廠的酒醩車間隔牆,另一側中段有一戶住著老倆口的人家,他們家的後門就在這裡。如果運氣好,我在小巷這邊或是那邊能看到木門縫隙透出的微弱燈光;如果運氣再好,他們在夏日的清晨或晚上會打開小木門,坐在門邊搖扇。這簡直就是我最開心幸福的時刻。小巷沒有一百米僅一分鐘路程,而這漫長的無數無數一分鐘是我十多年最黑暗最煎熬的時刻,就在那一分鐘我想像著鄰居小哥哥經常恐嚇我的無數只利爪在四面八方伸向我包圍我、無數個厲鬼在張牙舞爪的撕扯我追逐我,我無助無力掙扎逃跑……終於我逃出那個地獄般的存在,終於我千難萬險掙脫出了小巷。右轉是一個打鐵爐灶,大概路過時不是工作時間我總是看不到鐵匠工作,我多麼期待看到鐵匠在雄雄燃燒的火爐旁敲打那鐵錘,我寧願被點點火星濺燙得皮膚髮焦,可是沒有,一次也沒有。經過葉家小院大門,再左轉下梯、小巷,總共二三十戶人家,這裡充滿人間煙火、生活氣息,經過剛才地獄般的小巷,這裡於我就是天堂,天堂小巷直通大街。

晚自習回家,我通常選擇同一條大街上另外一條小巷。進入長長的住了許多人家的小巷,我的同學就住在這裡,大部分時候我都跟她結伴而行。過了她家,七拐八彎上梯下坡,還有要解決二三百戶人家的公廁。每每路過那裡我或是摒住呼吸或是掩鼻而行。緊接著恐怖隨之而來,因為親眼目睹一個全身覆蓋著白布的死者,狹窄的小巷放了那張擔架床只剩下一個人的過道,而我必須從他身旁經過別無選擇。我永遠記得黑暗中那種冰冷寒涼、我瑟瑟發抖心跳卻在加速,因為不想旁人看到我的恐懼、因為怕驚擾那位死者我故作從容輕放腳步屏住呼吸,卻在這條巷子盡頭拐角的前一兩步沒能忍住風一般逃離。一天、兩天、三天……沒有人告訴我死者在這裡究竟有多久,沒有人知道這一切對於一個孩子意味著什麼……

在那個中國歷史上最貧窮的年代,在那裡居住的最艱難時期的最底層:工人、小販、打鐵匠、建築工、菜販、殺人犯、小偷、還有偷看人上廁所或洗澡的混混……還有縱火犯,一對經常爭吵打架的夫妻,因為丈夫沒理會她在睡覺,在那晚她點燃蚊帳想要燒死她的丈夫,傾刻間熊熊火焰如歌如泣。那一晚,不知道有多少死去的受傷的人;那一晩,不知道大街上有多少無家可歸的人;那一個空氣中充滿燒焦味的漫漫長夜有多少人和我一般徹夜未眠。只差兩戶不到十米,我弱小的身軀扛起家裡唯一的電器那把落地電扇,冬日裡深夜的寒涼刺骨而我站在毛毛冷雨的大街上看著烈焰如歌,身著秋衣褲的我竟沒有瑟瑟發抖。當烈火被熄滅母親讓我扛起電扇回家,我卻再也扛不動了……

在這裡,每天發生著的無休止的髒亂、爭吵、暴力、酗酒、偷盜……當然還有善良、友愛、互助、和睦……在這個貧窮複雜、充滿矛盾、極度考驗人心人性的地方,沒有人知道我這個敏感的小心翼翼生活著每一天的孩子,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倍受煎熬度日如年的……

一個人沒緣由的拼命吃或是沒理性的拼命買,一個人沒理由的拼命讀書或是沒道理的拼命賺錢,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曾經或現時的缺失,是長久缺失下的備受煎熬的恐懼。她不僅懼怕自己的連同她可以想到的旁人都如同她般的缺失,就如同每到寒冷的季節我總想像父母在挨凍受餓而不由分說幫他們購衣物買食物,直到母親告訴我:孩子多了,抵禦最寒冷的時刻的衣物夠多了。

現在或者將來,一個人在追求在獲取的路上不停奔跑,終於有一天他得到了來自心底最深處最渴求最缺失的部分。直到有一天,可能有一天,他放棄了追求與獲取,於是他再也沒有缺失與恐懼。

那一刻,我摘下那件衣服上標價一萬多元的吊牌;那幾日我摘下足有一二十個吊牌;我清理了昂貴的過時的不常穿不常用的衣和物、我清除了那些曾經想要證明和表達卻根本不符合我心之嚮往生活的多餘之物、我卸下了長久以來那揮之不去的恐懼和緊緊纏繞著包裹著的寒涼,心裡無比輕鬆愉悅,同時感恩目前所擁有的一切一切、感念我終將擁有的一份簡單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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