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 | 朱大建:鐘鳴醫生的武漢75天救治之旅

庚子小年夜,出發去武漢!

扶危渡厄,醫者擔當!2020年1月23日,也就是庚子年小年夜,上午十點半,國家衛健委指令,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重症醫學科副主任鐘鳴醫生,作為首批唯一指令上海委派的專家,今日奔赴至武漢疫區前線,那裡急切需要對危重症病人有治療經驗的專家。

鐘鳴全家,本來是定好春節赴澳大利亞旅遊的。接到指令後,鐘鳴全家立即行動起來,退掉航班機票,退掉預定賓館,準備簡單的行裝。下午四點鐘,鐘鳴乘坐高鐵動身前往武漢,離家前,女兒跟爸爸緊緊擁抱:“爸爸,我們等你回家!”鐘鳴的妻子,畢業於武漢同濟醫科大學,實習就在協和醫院。妻子對丈夫說:“你這次是回孃家救援啊。”老婆故意和老公講了句玩笑話,她是想平息自己內心的緊張。

鐘鳴醫生的6位醫護同事為他送行。在流線型的和諧號車廂旁,打開了一面鮮紅的中山醫院醫療隊的旗幟,合影留念。

圖片

在淅瀝淅瀝的淒冷冬雨中,鐘鳴揹著一個雙肩包,走進了車廂,深情地揮手向同事們告別。

就在鐘鳴醫生逆行武漢的當天上午十點鐘,武漢封城!高鐵只到湖北麻城站。鐘鳴就買了去武漢邊上小城麻城的票。

高鐵啟動,朝著麻城出發。春運高峰期間,車廂裡,只有幾個乘客,放眼望去,全是空空蕩蕩的空座位。如果不是因為新冠疫情爆發,車廂肯定坐滿喜氣洋洋的回家過年回家團聚旅客啊!新冠病毒的突然襲擊,讓高速運行的社會突然一個急剎車,停止不動了。而在武漢醫院裡,眾多的危重症病人,正在死亡線上掙扎,等著專家們去救命,鐘鳴要與死神爭分奪秒搶時間啊。坐在安靜的車廂裡,鐘鳴想小睡一會兒,然而,新型冠狀病毒,就像一塊大石頭,壓在鐘鳴的心口,讓他無法入睡。一種焦慮感,一種緊迫感,在鐘鳴心底瀰漫開來。這種狡猾的病毒,人類對它一無所知,它隱藏在暗處,似乎無所不在,兇險萬分,隨時準備襲擊毫無防備的人類。這讓庚子年的春節,失去了喜慶元素,人們變得害怕驚恐驚懼,到處都是沉重壓抑的氣氛。

空空蕩蕩的高鐵,一路開到麻城,下車時,鐘鳴發現,車廂裡只有他一個乘客了。這班高鐵列車,在麻城下車的只有幾個人。天下著小雨,高鐵廣場上,冷冷清清,與節日的喜慶氣氛極不和諧。

當地衛健委的人來接站,將鐘鳴送到進武漢的高速公路收費口,再由武漢衛健委的人開車送到武漢的卓爾萬豪酒店。到酒店後,鐘鳴看看時間,已是晚上11點多了。

鐘鳴向父母親及妻子女兒視頻報了平安。但從家人的眼神和口氣聽來,在為他擔心為他憂慮。他40多歲,正是人生裡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階段。這是負重的年齡,於國於家,都是頂樑柱。

他想好好睡一覺,但是卻睡意全無。閉著眼睛,腦海裡卻一片翻騰。鐘鳴從小是在南昌上的小學中學。中學畢業後,1996年考上了上海醫科大學。畢業後在中山醫院工作了幾年。覺得自己知識不夠,重赴考場,考上了復旦上醫麻醉學系碩博連讀研究生,分別師從繆長虹教授和薛張綱教授。這一讀就是6年,從2005年讀到2011年。2015年起,鐘鳴擔任中山醫院重症醫學科副主任。2017年至2018年,鐘鳴去美國伊利諾伊大學醫學院博士後研究站工作,師從國際血管內皮研究領域國際權威Dr.Malik,做了2年博士後,重點研究肺損傷修復。

如今,鐘鳴已過不惑之齡,他給別人的印象,就是一直在讀書,讀書,讀書,成長為一個好醫生,首先要善於學習,要學習好多好多前人傳下來的經驗和知識,不容易啊。

當然,要成為一名重症醫學科的好醫生,除了讀書多醫學知識豐富,還要有很強的動手能力,以及當斷則斷的心理素質和果敢性格。

鐘鳴救治過很多非常危險危重的病人。有一例手術,一直讓鐘鳴記憶猶新:一個病人,做完大血管手術,在升主動脈搭了一個橋,手術結束了,在運往病房的路上,病人突然血管吻合口繃裂,大量的血湧出來,壓迫心臟,心臟突然不跳了,這時,採用心肺復甦手段沒有用的,因為是血液壓迫心臟造成的停跳。鐘鳴當機立斷,就在床旁,讓醫生將胸骨手術縫合口撐開,讓血管外科醫生的手伸進病人胸腔,將壓迫心臟的血塊淘掉,病人心臟馬上又跳動起來,而心臟一跳,升主動脈血管裡的血,馬上又往外噴射,鐘鳴等幾個醫生的手同時伸進病人胸腔,將動脈捏住,再給予病人升壓藥強心藥和大量輸液,就在這運往病房的半路上,重新縫合血管,終於將病人搶救回來,整個搶救過程,真是驚心動魄!

鐘鳴同一個科室的醫生何義舟,在鐘鳴1月23日出發赴武漢時,畫了一組漫畫。這組漫畫中,有戴斗笠、背插兩把寶劍、肩挎“ECMO”包、前胸大書“鍾”字的獨行俠,有身背長槍,獨自向大山走去的獵人,有獨駕小舟的擺渡人,筆者印象最深的是這樣一幅畫:一位身著白衣白袍的將軍,騎在一匹白馬上,向前馳騁。這是將鐘鳴與大戰長坂坡七進七出曹營的趙子龍相比較嗎?何義舟醫生一向認為鐘鳴醫生內功深厚,在這個並不大ICU圈子裡,鐘鳴被不少人視為“ECMO大神”,能讀出參數報告背後的東西。

戰場在哪裡?金銀潭醫院!

到武漢的第二天上午,就是1月24日上午,也就是大年夜的上午,本該是萬家團圓的日子。鐘鳴醫生等4位國家級專家在賓館一樓集結。國家衛健委專家組成員、東南大學附屬中大醫院副院長邱海波教授、北京協和醫院ICU主任杜斌教授對鐘鳴等4人說,“我們武漢之行的主戰場,是危重症病人最多的金銀潭醫院。”從此,金銀潭這個名字,就刻在鐘鳴的心裡,將會陪伴鐘鳴的一生。

那天上午,天氣陰沉沉的,下著陰冷的小雨。汽車帶著鐘鳴等專家,開進金銀潭醫院。

圖片

醫院院區裡,一個人也沒有,出乎意料的寧靜。鐘鳴等專家在金銀潭的南樓下了車,坐電梯直接去了7樓。這是金銀潭ICU重症監護室。走進辦公室,鐘鳴看到武漢當地的兩位醫生,用疲倦的眼神看著鐘鳴等專家,完全沒有看到國家級專家的興奮感,面部表情出奇的平靜,帶一點麻木,他們已經與病毒搏鬥了一個月,身心很疲勞了。

在鐘鳴的人生裡,第一次穿好隔離服,跟著邱副院長走進重症病房。病房裡是另一幅景象,和院區完全不同,和外面有著巨大的反差。醫生穿著防護服,戴著正壓頭盔,有點像宇航員和外星人,在病房裡非常忙碌,不停地將病人收近來,給病人緊急治療,呼吸機在不停報警。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抬著安放屍體的橘紅色的擔架,從忙碌的醫生身邊走過去,沒有人會去看屍體,醫生護士都全神貫注地忙著搶救瀕危者。就在鐘鳴到武漢的第一天晚上,重症病房裡就有4位病人去世了。

鐘鳴感覺到局勢的嚴峻。邱副院長安排一位專家去肺科醫院,2位國家級專家留在南7樓,他特地將鐘鳴安排在南6樓,這是一個由普通病房改建的ICU重症監護室,這裡的人員和設備都不是一個ICU的編制,條件更艱苦,任務更艱鉅一點。

那天中午,鐘鳴第一次走進南6樓醫生辦公室,房間裡掛著一臺大電視屏幕,可以看到ICU重症監護室裡所有的情況。鐘鳴一看驚呆了:滿屏幕都是呼吸機在滴滴報警,一半以上的病人氧飽和度都低於80%。而在中山醫院ICU,如果有一個這樣的病人,所有的醫生就會圍著病人進行搶救,而在金銀潭醫院ICU裡,有這麼多危重症病人,處於這麼嚴重的生命危急狀態!鐘鳴有一種無從下手的感覺,深深地感到巨大的壓力。

在武漢第二個夜晚,鐘鳴是在金銀潭南6樓值夜班,那個晚上,他有一種在戰壕前同病毒連續拼刺刀、與死神賽跑的悲壯感。大量的危重症病人被收進ICU重症監護室,他們需要吸純氧氣。但是,那麼多病人同時吸氧,是平時吸氧量的10倍!管道里百分之一百的純氧氣,眾多病人同時高強度吸氧,就顯得不夠分配了,吸不到足夠的純氧,好多病人的氧飽和度只有60至70,明顯偏低。

鐘鳴和所有醫生護士,不停地去滾氧氣筒,滾到病床邊上,一瓶一瓶滾到病人身邊,讓病人額外吸到純氧氣,工作量非常之大!衣服全部溼透!病人吸到足夠的純氧氣,生命就可以暫時維繫。病房裡,一位來自恩施的ICU護士,帶著3位不是ICU專業的護士,照管著28位危重病人,其中有一半以上的病人,生命隨時都會逝去。

在搶救第一個病人時,第二個病人心跳停止,在搶救第三個病人時,第四個病人心跳停止。那個晚上,又有四位病人不幸去世。那個庚子年大年夜的夜晚,那個本來是萬家團圓喜慶的夜晚,因為人類對這個狡猾的新冠病毒所知甚少,猝不及防,病毒在武漢發起的突然襲擊,讓武漢醫院的設備不夠用,人力也不夠用。醫生護士都豁出命在拼,防護服裡、口罩裡全是汗水,完全是在用生命搶救生命!完全是在死神嘴裡搶人!鐘鳴認識到,他面臨的挑戰,是空前的。

鐘鳴在金銀潭醫院工作的第二天下午連著晚上,南樓7樓ICU重症監護室,就是鐘鳴負責的南6樓ICU重症監護室的樓上,有一位危重症病人眼看要不行了,鐘鳴等三位衛健委派來的國家級專家,去為這位病人上體外膜肺氧合——ECMO治療。鐘鳴,第一次在三級防護下上ECMO,他戴著厚厚的醫用口罩,因為剛去武漢沒有適應,連呼吸都有點困難,還戴著正壓頭套面罩,戴著三層手套,穿著防護服,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團隊沒有經過磨合,物品也不齊全,等到做好準備,已是晚上了,在這樣環境下,從機器預充,到穿刺置管,到確定位置,所有的一切工作都是三位專家自己動手操作, 真是異常艱辛,放置ECMO整整放了三個小時,三個專家完成工作後,汗水溼透全身,感到精疲力竭,疲憊不堪,出病房已是晚上9點鐘,在醫生辦公室匆匆扒了幾口飯,算是吃過晚飯了。鐘鳴覺得,在死神嘴裡搶人這工作,幾乎是在搏命啊。

在這特殊的情況下,在這嚴峻的挑戰面前,鐘鳴作為金銀潭醫院南6樓重症監護室臨床醫療組長,為團隊制定了明確的詳盡的制度,明確每一個人的職責,盡一切可能將各種狀況在白天處理完,減輕值晚班醫者的負擔,這都是為了應對這種特殊的類似戰爭狀態的局面。因為,南6樓不是標準的ICU重症監護室,是普通病房改建的,晚上就幾個日光燈照明,燈光昏暗對視覺挑戰很大,而醫生戴了三層手套,摸動脈,摸血管,手感會遲鈍,靈敏度會下降,戴著護目鏡,臉上出汗,眼鏡會起霧,再加上燈光昏暗,那就會影響醫生護士動作的精確性,所以,能在白天做的事,白天一定要做完,決不能留到晚上。

給危重症病人上ECMO,完全是迫不得已。其實ECMO並不能治好新冠肺炎,它有兩種支持作用。一種是單純做呼吸支持系統,系統一頭連著股靜脈,一頭連著頸靜脈,病人的血液通過機器系統——繞開肺——將氧氣融合到血液裡氧合好,再回到病人頭頸靜脈,呼吸得以維持;另一種是將血液從大腿的股靜脈引出來,經過機器系統——繞開心臟——將氧氣融合在血液裡氧合好,再回到股動脈去,起到心臟支持的作用,用於心功能不全的病人,心衰的病人,心肌炎的病人。

4年前,鐘鳴用ECMO治癒了一個危重症病人。當時,一位年輕男性病人連續一週發熱不退,並伴有咳嗽、咳痰,被一家醫院診斷為病毒性肺炎。治療過程中,他的病情急轉直下。最可怕的是,雖然呼吸機的參數已經調至純氧、高壓力,達到極限,但仍然出現危及生命的氧飽和度持續下降。鐘鳴去會診後判斷,如果沒有體外生命支持系統治療,患者將在24小時內死亡。鐘鳴當即決定將病人轉至中山醫院上ECMO治療。在體外膜肺氧合的幫助下,病人的肺損害慢慢地在休養生息後恢復。經過2周的ECMO 治療和4周的呼吸機輔助,這個年輕男人最終痊癒出院。

這次給新冠肺炎患者上ECMO,也是作為呼吸支持系統,讓病人受到嚴重損傷的肺得以慢慢休息恢復,如果病人的肺能夠恢復,生命就得到挽救,如果病人的肺無法恢復,到了時間,病人的生命也要逝去。在上海公衛中心裡,62歲的老童、64歲的老陳分別依靠ECMO維繫生命47天和43天后脫機,肺得到恢復,生命得到挽救。如果病人只是單純的呼吸衰竭、肺功能衰竭或是心功能衰竭,ECMO能起到很好的心肺支持作用。但鐘鳴觀察到,如果病毒已侵入病人多個器官,各個器官都出現功能衰竭的狀態,到那時, ECMO治療也無法挽救病人的生命,迴天無力。在鐘鳴負責的金銀潭南6樓,一位危重症病人依靠ECMO維繫生命54天后,還是停止呼吸,與世長辭。

病毒狡又惡,應對難上難!

這個新冠病毒,真是又狡猾又兇惡。鐘鳴很快就感覺到:新冠肺炎和SARS、甲流、禽流感完全不同,上述三種病,感染後,就是最危重狀態,而新冠肺炎病人早期病情溫和,很多人只是咳嗽,發燒,到了十多天後,有一些病人會出現呼吸窘迫,缺氧,全身無力,這時就變成重症,要送到ICU重症監護室救治。送進來的時候,多數病人狀態還算平穩,但是,送進重症監護室第一週,也就是發病的第三週,好多病人的病情會突然加速惡化,進入一種多器官功能衰竭的瀕危狀態,出現心肌損害,腎功能損害,血管內皮細胞損害,然後突然去世。SARS就像是短跑選手,上來就“衝鋒”,新冠肺炎像是長跑選手,往往“後程發力”。那麼多病人突然快速度地去世,讓鐘鳴感到震驚。有一個病人送進來時狀態穩定,他對鐘鳴說:“我想活下去:”鐘鳴說:“醫生一定盡力幫助你。”哪知,病人病情突然惡化,從思路清晰地和醫生交流到突然停止呼吸,不到兩天時間。一個鮮活的生命突然失去,讓鐘鳴心情非常難受。還有一個病人,年紀也不算大,在南6樓住了很長時間,情況穩定。鐘鳴對他說:“過兩天,等你再好一點,我就把你轉出去了,所以你一定要有信心。”結果呢,他的呼吸指標突然就惡化了,接著就突然昏迷去世了,連搶救也來不及,病情進展之快,超出鐘鳴的想象力。有的病人剛吃一口飯,剛喝一口水,就突然呼吸停止。看著這一條條鮮活生命的突然離去 ,醫者心裡的沮喪,可想而知。

見到了很多危重病人突然去世,鐘鳴有一種直覺,呼吸機給了那麼多的純氧氣,為什麼病人氣道壓力這麼高,為什麼二氧化碳指數下不來?照理,二氧化碳指數應該下來才對啊。鐘鳴依據自己的知識儲備,就去做了一個呼氣末二氧化碳分析,發現二氧化碳波形不正常,其實就是小呼吸道梗阻,氧氣到不了病人的小肺泡裡。那麼,是什麼原因導致病人小呼吸道梗阻?鐘鳴在思考探尋。

圖片

先是鍾南山團隊,在病人終末端小呼吸道里發現一些黏凍一樣的分泌物。後來是第一例遺體解剖,發現肺裡小氣道的遠端有大量黏凍分泌物,就是小肺泡裡都是濃痰,黏度很高,氧氣進不了小肺泡,導致了病人呼吸窘迫急促,很快去世。光靠呼吸肌肌肉無法打開小肺泡。現在的技術,沒有辦法將濃痰吸出來。鐘鳴發現,別的教授也發現這個問題了,在全身麻醉情況下為病人去做全肺灌洗,藉助水的力量衝出分泌物,但這個方法不是所有病人都合適。鐘鳴個人的想法是:怎麼減少肺裡的分泌物?怎麼讓它降低黏性能被吸出來?鐘鳴試過用氨溴索藥物,可降低黏度,但效果也不好。纖維支氣管鏡技術很成熟,鐘鳴試下來,支氣管鏡只能到達大呼吸道,而小肺泡,也就是小氣道非常細,遠端的黏液無法吸到。醫學界就目前來說,沒有有效辦法,去清除肺部深處的這些黏凍分泌物。這就是鐘鳴感到有力使不出的原因。

在鐘鳴最感到艱難的那段時間,到了晚上鐘鳴的手機中就會傳來女兒親切可愛的聲音:“爸爸,我非常想你。你要吃好睡好,健康安全。你在挽救人的生命,我堅決支持你!爸爸加油!中國加油!”

“爸爸,你說你很厲害,為什麼這些危重病人搶救不回來?”這是一個重症醫學醫生常常會面臨的責問。問他的人是他親愛的女兒。他向女兒解釋新冠病毒的狡與惡,病人終末端小呼吸道里黏凍一樣的分泌物,病人被病毒攻擊後會出現炎症風暴,多個器官出現衰竭,邊講解邊清理自己的思路。

鐘鳴覺得,他不是一個人在這裡戰鬥,他是一個家庭在這裡戰鬥。鐘鳴每天都會和家裡報平安。妻女擔心著,也全力支持著鐘鳴的工作。每天和家人的電話是報平安,也是充電蓄能!一個電話打好,鐘鳴就覺得能掃除一身的疲倦,讓他頓時覺得全身注滿了信心和力量,每天晚上的家庭電話裡,兩位女性溫暖的聲音,撫慰著他的心靈,他即便神經繃緊,也能睡著短短几個小時,讓他的身心重新能量滿滿。

在金銀潭ICU重症監護室,對醫護體力和精力都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病人的狀況隨時會惡化,醫護的醫療操作非常多,工作遠遠超出了平時的工作強度。醫生的白班是從8時到下午5時至6時,護士每個班次工作8小時。ICU護士需要經過專業培訓,必須非常熟悉搶救病人的重症設備,更要對病人病情惡化有很高的職業敏感,才能和醫生配合默契。後來,全國來武漢支援的ICU護士多起來了,護士值班改為每班5小時,班次更換得勤一點。碰到一些大個子病人或者是肥胖病人,比如要幫八九十公斤重的病人翻個身,病人身上有很多管子,就需要醫生護士通力合作,把病人抬起來,在空中翻個身,再輕輕放在床上。每一次這樣的操作,醫護都要出一身大汗,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要用光了,人幾乎要累癱了。鐘鳴是南6樓重症監護室負責人,一天24小時的任何時候,病人出現危急情況,醫生要請示他,他必須馬上到場,提出救治方案。所以,他每天連短暫的睡眠時分,精神也時刻緊繃著。但是,到了需要拼搏的時候,人的潛力也是能挖掘出來的。鐘鳴覺得,就像偶爾跑個一千米,會累得氣喘吁吁,但是天天跑一千米,就不會感到累。半個月後,鐘鳴就完全適應金銀潭重症監護室的高強度工作節奏了。

有一箇中年女病人,轉到南6樓重症監護室,氧飽和度很低,指標很差,面罩貼著無創呼吸機,呼吸急促。鐘鳴去查房時,她眼睛裡流露出對生的渴望,盯著醫生看,她的意思表達得非常明確,她想活下去。鐘鳴讓她做任何治療,她都非常配合。她氧氣指標不好,鐘鳴讓她趴著,她可以趴20個小時一動不動,這其實是非常難受的,但是她可以堅持。每一次查房,鐘鳴都叫她多喝一點營養素,因為營養好才能恢復體力,才能活下去。那種狀態下,她一吃東西、喝水,呼吸非常窘迫、喘氣、憋迫,人極為難受。她努力地吃啊吃,儘可能多吃,但她的病況還是一天一天在變差。她意識非常清醒,求生慾望如此強烈,要不要給她插管?鐘鳴每一次查房都在猶豫,這對醫生來講,作決定就是心理煎熬,真的很難作決定。那段時間ECMO非常緊缺,鐘鳴到武漢到處找耗材找機器,終於找到一臺機器。到了她生命瀕危實在支撐不下去、必須要插管的那一天,鐘鳴問她:“我們要給你插管了,好嗎?”她戴著氧氣面罩,呼吸急促,氣急到已經不能說話了,就在手機上寫著:“插管要插多久?”鐘鳴說:“可能要幾天吧。好了就可以拔掉的。”她說:“好吧。”鐘鳴等專家就為她插了管。因為插管要打鎮靜藥,瀕危病人只要一插管,就進入鎮靜狀態,有些病人就再也不能醒來 ,在插管前的一霎那,就是她對這個世界留下的最後印象。鐘鳴團隊做好插管後,心情非常難受,心想,無論如何要竭盡所能挽救這個病人,但是,插管後呼吸機參數很高,高到頂了。給她做俯臥位,也不行,效果一直不好。上了ECMO,病人生命可以維持下去,但肺的嚴重損傷遲遲不能恢復,一週兩週過去,幾周過去,ECMO的血流發生感染,這種情況下,只有拔掉管子,感染才能控制,但是,對她來講,拔掉管子,就是生命的終結。鐘鳴團隊想盡一切辦法,精心維持護理,去拯救她的生命,嘗試各種辦法,在插管的部位,每天用消毒液全身去汙消毒,經過幾天的努力,鐘鳴團隊創造了一個小小的奇蹟,感染得到控制,病人的情況穩定下來了。鐘鳴團隊一直在等待,等待奇蹟發生,等待病人的肺損傷能恢復好轉,有一天能停掉ECMO。

全國來支援,苦鬥後凱旋

那段時間裡,鐘鳴多次對採訪他的記者們說:“太難了。” 他因為“十八般武藝都不起作用”而產生無力感,也因為他“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會插管,會做心臟超聲,熟悉呼吸、循環、心血管,動手能力強,綜合能力強,憑著知識儲備、高超技能和扶危渡厄、治病救人的醫者責任心,在極高的工作強度下,將當時條件下可以挽救回來的危重病人,一個一個從生死線上拉回來。

等到鐘鳴來武漢的一個半月後,鐘鳴加深了對新冠病毒的理解,感覺已掌握到一些規律。比如,為避免病情突然加速惡化,治療關口要前移,不能等到瀕危階段再去搶救,要更早地用有創呼吸機,讓病人受損傷的肺早點休養生息恢復。對高齡老人合併高血壓糖尿病的病人,採用相對保守的手段來維持,要更重視營養和人文關懷。

等到全國4萬多醫護都來武漢支援後,鐘鳴的無力感,變得對壓制疫情充滿希望了。可能是因為“應收盡收,應至盡治”方針的全面貫徹,病人等病床轉為病床等病人,病人早期的臨床治療比較規範及時細緻;可能是病毒的毒性下降;可能是醫者對新冠肺炎的認識深刻了,積累起一些經驗,不再是早期的所知甚少;可能是醫療資源豐富了。總之,一些病人發展到危重症後,救回來的人多起來了。在鐘鳴負責的南6樓重症監護室,讓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位中年男患者。這是一個1月31日轉入病房的危重病人,已經上了呼吸機,情況一度非常危急,肺部檢查“全肺損傷”,但是在南6樓醫護精心治療照看下,鐘鳴看著他從無法翻身、無法喝水,到慢慢地可以移動身體,坐起來,站起來,蹲下來,站起來,走出來,順利轉出重症病房。這個病人和鐘鳴同齡,也是40多歲中年人,是家裡的頂樑柱。那一刻,救治成功給鐘鳴帶來的成就感滿足感注滿全身。晚上的家庭電話裡,他和妻女分享了他的快樂。鐘鳴更高興的是,南6樓危重症病人一個一個轉去普通病房後,沒有一個再轉回來,這就意味著病人最終能康復,能回家了。

武漢抗擊疫情獲得階段性成果、疫情趨於穩定後,鐘鳴作為國家衛健委專家組成員,要去各個醫院巡診,他負責巡診位於武昌區的所有醫院。他一家醫院一家醫院巡診,對一些特別典型的危重症病人進行會診和病例分析討論,提出救治方案。在武昌醫院巡診時,他受到深深的感動。這家區級醫院,當時收了500至600個新冠肺炎病人,工作量非常之大。鐘鳴對這家醫院的敬業和拼搏精神由衷敬佩。在武漢疫情最危急的時候,病人最多的時候,病人求診最高峰的時候,這家醫院的黨委書記一直堅持將病人能收都要收進來,他盡一切可能去改善資源,醫院裡急診室、角落裡、走廊裡病人滿滿當當,到處是病床,躺滿了新冠病人。這位黨委書記對鐘鳴說:“只要讓病人吸上一口氧氣,我們作為醫務人員,也就安心了。”鐘鳴聽了深受感動,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自來武漢後,看到那麼多鮮活生命突然逝去,堅強的男子漢鐘鳴變得脆弱,淚點變低,常常會流淚。他想起看到過的一個視頻,這家武昌醫院的院長劉智明,現在已經是烈士。劉智明為更多收治新冠病人,勞累過度,免疫力下降,感染了新冠肺炎,治療無效,不幸去世了,劉智明的妻子蔡麗萍,是一家醫院的ICU護士長,和丈夫遺體告別時,她追著靈車跑,發出撕心裂肺的悽慘哭聲。鐘鳴看這段視頻時,也忍不住掉下眼淚。

鐘鳴每天住在金銀潭醫院對面的卓爾萬豪酒店。這是去年11月份才開張的新酒店,開張兩個月就被徵用了。疫情期間住著全是來自全國各地的醫療隊。上海醫療隊、三軍大醫療隊、北京醫療隊、國家中醫隊,國家衛健委專家組等好幾百人住在這裡。疫情期間,這家酒店實行“戰時共產主義”制度。餐廳早中晚三餐,都是自助餐,非常好的餐食,菜品很多,很有營養,口味很好,隨時開放,想吃什麼,自己去挑。餐廳的一角有能量部自助站,各種水果,各式點心都有,你想吃什麼,自己取,不浪費就行。樓道里堆滿了瓶裝水,想喝水,自己拿。酒店裡,所有的物資,吃的喝的用的,都是共享的,大門口,各種社會捐助的物資都堆滿了,堆積如山,各個醫療隊可以可取所需,酒店一樓大廳,放著乒乓球檯,想打就去打,放著一家鋼琴,你想即興去演奏就去演奏。志願者湯尼老師理髮室為大家理髮,想剃頭就去排隊。酒店大門口,酒店的員工,會幫醫生護士在衣服上消毒噴酒精,發口罩。很多的志願者,很多想奉獻的人,都集聚在這裡,醫護人員很容易就能找到願意幫助你的人。真的就是一個共產主義的雛形,當然這是戰時體制,這是暫時、個別的案例,長久,就超越社會發展階段了,這是不現實不合適的。

局勢在一天一天好起來,武漢櫻花盛開的時候,金銀潭醫院對面,臨時建的方艙醫院封艙,接著,武漢所有的方艙醫院都封艙,輕症病人都出院了。武漢勝利在望。

3月中旬起,部分援鄂醫療隊開始返程。上海來的醫療隊,一批一批返回上海。鐘鳴也接到命令,在4月6日,隨上海援鄂的471名醫生護士返滬。

圖片

鐘鳴整理箱子時,發現帶來的小小行李箱根本無法裝下。武漢的志願者送給他成箱的口罩,還有多件防護服。他守護著重症病人,武漢人也在守護著他。

武漢的75天經歷,那麼多危重症新冠肺炎病人的突然去世,給他以深深的刺激。他覺得,回到中山醫院後,在平常的日子裡,就要做好大量危重症病人可能會突然出現的精神準備,自己和團隊都要進一步提升知識儲備和業務技能,尤其要提升在缺乏高端醫療設備條件下救治病人的能力。

他最後一次走進他負責的南6樓重症監護室深情地向病人告別,向醫生戰友告別。鐘鳴精心治療的那個上了ECMO的中年女病人,等到鐘鳴支援武漢的任務結束,她還在ECMO維持中。鐘鳴將這個女病人交給了金銀潭醫院的本院醫生隊友,委託隊友一定要照顧好這個女病人。當時,這個女病人渴望活下去的眼神,一直留在鐘鳴的腦海中,印象非常深刻,鐘鳴多麼希望她能夠活下去啊。但是很不幸,在鐘鳴回到上海的14天隔離期裡,這個中年女病人去世了。

6日,鐘鳴在他的朋友圈寫道:“這一天終於來了。我的戰友們,我多數人認不出你們的容顏,記不住你們的名字,不知你們歸往何處家鄉。我想說一聲再見,那意味著真是再見,天南地北的朋友們。我會記得2020的冬春之交,金銀潭南樓高區的不凡,直到永遠。”

很多記者去採訪這位上海醫護援鄂的先行者,鐘鳴表達了他的心願:“我一直在堅持戰鬥,如果說有一個願望超越了回家,那就是疫情早日結束!”

4月6日,鐘鳴乘坐中國東方航空 MU7876 “武漢-虹橋”航班,和上海另外471名援鄂醫護一起回家。

1月23日,武漢封城,鐘鳴當天逆行武漢,4月6日返回上海。4月8日,武漢解封。武漢整個封城期,鐘鳴只缺席兩天。

飛機平穩地滑翔後緩緩停住,艙門打開,鐘鳴手持一面“中山醫院醫療隊”紅旗走下飛機。守候已久的記者一擁而上,一隻只話筒遞到他的嘴邊。鐘鳴對著話筒,一時百感交集,哽咽了一下,訴說出自己的心聲:

“我回來了,我終於踏上了上海的土地。武漢很好!武漢在恢復中!接下來,我會把自己還給上海,還給家人!”

“能看到一個個病人康復,一個個家庭重新相聚,過上平凡而珍貴的生活,這就是我逆行最大的動力源泉。”

“回家後,我想去平常地上一天班,平常地過一個週末,重新體驗過去的每一天。”

“我下次還要去武漢,我要脫掉口罩,自由地呼吸著武漢新鮮的空氣。”

這就是我們的鐘鳴醫生:質樸真實,嚴謹低調,內功深厚,醫技高超,性格果斷,菩薩心腸。

真是一位好醫生啊。

供圖:上海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

(朱大建)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