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園林的消夏之境

中國園林的消夏之境

《獨樂園圖》之種竹齋(中國畫) 仇英(明) 美國克利夫蘭美術館藏

中國園林的消夏之境

《止園圖》之荷池茅亭(中國畫) 張宏(明) 美國洛杉磯郡立美術館藏

中國園林的消夏之境

《四景山水圖》之夏景(中國畫) 劉松年(宋)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

蘇軾這首《洞仙歌》,講述的是五代時期後蜀君王孟昶與愛妃花蕊夫人,在宮苑裡消夏避暑的故事。花蕊夫人住在臨水的殿閣中,涼風從水上吹來,掀開繡簾,屋內頓時芳香滿溢。月光趁機自簾間透入,彷彿也被花蕊夫人吸引,前來一窺國色。這對愛侶被花香和明月喚醒,起身到園中攜手漫步。夏夜寂寂,時見流星劃過銀河,美好的風景愈令人感慨年華的飛逝。

孟昶和花蕊夫人居住的水殿位於摩訶池邊。這座水池又叫龍躍池或宣華池,環池建造了許多宮殿樓閣,是後蜀規模最大的宮苑。炎炎夏日,熱浪蒸燻,山水環繞、花木掩映的園林,大概可算再理想不過的避暑之所。

水景銷煩暑

在園林裡避暑,深受中國人的喜愛。今天蘇州洞庭東山的“消夏灣”,就是因春秋時期吳王夫差與美女西施在此避暑而得名,詩人們稱讚此地“一灣湖作沼,六月暑如秋”。為避暑而興造宮苑,規模最大、歷時最久、數量最多的,要數清代的帝王。清代是中國皇家園林的鼎盛時期,其中許多園林都與避暑有關。

清代帝王從東北進入關內,很難適應北京的溽暑。尤其是始建於明代的紫禁城,為了營造莊重威嚴之感,極少栽種花木。最氣派的太和殿前,偌大一座庭院,一棵樹都沒有。清代首位入關的順治皇帝,在1651年親政後不久,就著手拓建紫禁城旁邊的西苑。除了修建北海的瓊華島和白塔,還修葺了南海的南臺,這裡清幽空曠,四面環水,順治皇帝常到此享受清涼。到康熙時期,這裡擴建成一處獨立的宮苑區,稱作“瀛臺”,舉凡日常的政務、接見臣僚和御前進講等事務,都不在紫禁城,而是在瀛臺舉行。

畏暑的清代帝王,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皇家園林的功能和性質。

清代以前的宮苑,多是帝王遊樂嬉戲的地方,因此吳王夫差的消夏灣、蜀王孟昶的摩訶池,都有國色天香的愛妃相伴。但清代的帝王,由於整個夏天都在園林裡度過,而朝政國事又不能荒廢,所以他們索性把朝堂也搬到園林中來。時政要務、軍國大事,都在園林裡謀劃決斷。

西苑的瀛臺鄰近紫禁城,只是皇帝兼顧朝政與避暑的權宜之計。待天下安定、國力強盛之後,皇帝們開始尋找更理想的園林基址。北京西北郊的海淀一帶,毗鄰西山,水土豐美,與內城相比,堪稱京師的避暑勝地。康熙皇帝在這裡興建了清代第一座離宮御苑——暢春園。此後,繼統的兩位帝王一發不可收:雍正皇帝在暢春園北建造了圓明園,乾隆皇帝在圓明園西建造了清漪園,即今天的頤和園。海淀地區名園薈萃,就是在這一時期奠定了基礎,而其肇因,則與避暑有關。

就構成而言,中國園林包含四項要素:山、水、花木和建築。其中與避暑聯繫最密切的,要數水景。夫差與西施嬉遊的消夏灣,孟昶與花蕊夫人居住的水殿,都與水有關。清代帝王修建的幾座避暑宮苑——西苑、暢春園、圓明園和頤和園,也都以水景取勝。

西苑包括北海、中海和南海,從名稱就可以猜到,園內有大片的水面,浩瀚如海。康熙《暢春園記》記載,他為暢春園擇址,首先相中的便是此地水源豐沛,“平地湧泉,奔流,匯于丹陵沜。沜之大,以百頃,沃野平疇,澄波遠岫,綺合繡錯”,拓建後園內“彌望漣漪,水勢加勝”,成為一座壯觀的水景園;康熙常在“盛夏鬱蒸,炎景鑠金之候”來此居住,遊賞園景“以迓清和而滌煩暑”。暢春園雖以“春”為名,其意圖則在消“夏”。

暢春園在清末被毀,原貌已不得而知。相比之下,我們對圓明園與頤和園瞭解得更多。兩座園林都有豐富的水景。圓明園西部圍繞前湖和後湖佈置九洲,東部則是象徵中國東海的福海。頤和園南部有開闊的昆明湖,面積佔到全園的四分之三。有趣的是,圓明園被翻譯為Old Summer Palace(老夏宮),頤和園被翻譯為New Summer Palace(新夏宮),直接點明瞭它們作為消夏避暑之所的本質。

花木駐清涼

園林中與避暑聯繫密切的另一項要素,是花木。東晉簡文帝遊華林園,講過一段名言:“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華林園的陰翳清幽,得益於“林”和“水”。除了前面提到的水景,高大茂密的樹木能夠遮擋烈日,也是園中納涼不可或缺的要素。

鮑沁星等所作《中國傳統園林避暑營造歷史探析》一文,將花木定義為“生物冷源”,與溪流、泉水、山洞等“地質冷源”並列。有助於消暑的花木種類很多,李漁《閒情偶寄》提到:“樹之能為蔭者,非槐即榆”,他將槐樹和榆樹稱為“夏屋”。夏含有“大”之意,夏日的房屋,越高大越涼爽,與其他三個季節不同。

樹木因其綠蔭得以生涼。李漁指出,“種樹欲其成蔭,非十年不可”,即使最易成活的楊柳,長到“蔭可蔽日,亦須數年”。但有一種花木,卻能做到“早間種樹,晚間乘涼”,那就是竹。

借竹消暑在園林裡的應用非常廣泛。北宋宰相司馬光的獨樂園有七景,第四景“種竹齋”便是一處清暑之所。這座房屋建在水池北面,東西共六間,屋頂鋪設多層茅草,圍牆也做得很厚,藉以抵禦烈日;入口開在東側,南北都是寬敞的窗戶,便於延引涼風;其最具特色之處,是房前屋後多種姿態優美的秀竹,營造出一片絕佳的避暑天地。

明代孫承恩筆下的聽雨軒建在小溪的曲折處,“兩岸竹樹掩覆,綠陰蓊合”,即使在夏日中午,也感受不到暑氣。清代南京愚園有一座竹塢,建在羊腸曲徑之間,“繚以疏籬,竹樹蒙密”,在這種氛圍裡,惟覺“綠陰晝靜,當暑蕭爽。”最有代表性的,要數南京的萬竹園,園以竹命名,內有“碧玉數萬挺,縱橫將二三頃許,偃蹇自得,幽深無際,赤日避而不下,涼颼徐發”,數萬株翠竹甚至能令烈日退避,涼風自生,將竹林避暑的功效發揮到了極致。

在消暑方面能與竹相媲美的另一種花木,是荷。蘇軾所詠“水殿風來暗香滿”,那充溢在殿堂內的便是從水上遞來的荷香。後人題詠夫差、西施的《消夏灣》詩曰:“清風搖萬柄,田田滿白蓮。水月濯靈魄,花葉相新鮮”,蓮荷亭亭玉立,引來清風;花瓣映在水中,清心悅目。皇家園林圓明園四十景中有一景“麴院風荷”,模仿西湖十景的同名景緻,每當夏日風起,便感受到沁人心脾的馥郁荷香。

李漁《閒情偶寄》稱讚荷花可人、可目、可鼻、可口,近乎完美,其中與避暑有關的是可鼻。李漁寫道:“可鼻,則有荷葉之清香,荷花之異馥,避暑而暑為之退,納涼而涼逐之生。”如果說竹林通過遮陰蔽日營造的清涼是自外而內,那麼蓮荷通過呼吸調息所獲得的清涼則是自內而外,兩者構成內外呼應的雙極。

水景和花木都與避暑直接相關,園林的另外兩項要素——建築和山石則與避暑間接相關。袁枚指出:“亭館之宜,避寒易,避暑難。”正因避暑之難,蘇軾提到的建在水邊的涼殿才會格外受歡迎。李漁介紹山石中的石洞,提倡“洞中宜空少許,貯水其中而故作漏隙,使涓滴之聲從上而下,旦夕皆然。”揚州個園四季假山的夏山便是一座山水結合的石洞,可使“置身其中者,有不六月寒生”。

如此來看,所謂“園林無暑到,長夏與秋同”,園林的四大要素皆與避暑有著或近或遠的關聯,堪稱理想的消夏之所。園林營造本就始於人們對優美舒適環境的追求。古人如此,今人亦不妨到園林中,尋味人世的清涼與內心的寧靜。

(作者:劉珊珊,系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副研究員;黃曉,系北京林業大學園林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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