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圍城:從禁閉到解封,中國高校裡的學生們過得怎麼樣?

九月圍城:從禁閉到解封,中國高校裡的學生們過得怎麼樣?


作者:侗泗淮

全文4500餘字,讀完約需9分鐘


▌圍困,形在有無中


這周是見父母,下週是看牙齒,下下週是維修手機……新學期的每個週末,西部S校的陳珉同學都要對著手機屏幕,構思一個請假的理由,然後告訴輔導員自己為什麼外出。請假,是在封閉校園內的S校學生外出的必經之途。每次打字,陳珉心裡總不是滋味,倍覺壓力——自己彷彿在撒謊。


但陳珉其實有很正當的理由。他需要每週接受心理諮詢——但他不願意讓太多人知曉自己的隱私。並非不能為外人道,只是看到自己患抑鬱症的朋友在校常常受到特別的“關心”——而形式主義的“照顧”卻徒增心理負擔——以及一些閒碎的議論,他便將自己要去心理諮詢這句話嚥了下去。


出校門做心理諮詢外,他總願意獨處著在城市中溜達一陣。洋快餐、川菜、拉麵……在漫長的封閉生活和學業的繁忙中,幸運地外出一趟,吃,是最樸實也最直接的想法。甚至便利店的快餐飯糰,坐在店裡默默咀嚼,也已讓他覺得有種深深的撫慰。


中國高校的新學年,從八月底開始。從年初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爆發,到緩和與逐漸控制,九月,中國高等教育的線下運轉全面重啟了。國家衛健委、教育部聯合發佈了《高等學校秋冬季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技術方案(更新版)》,指出學生應“嚴格遵守學校進出管理規定,儘量減少出校”,實施“進出校登記制度”。


在教育部新聞發佈會上,教育部應對新冠肺炎疫情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王登峰迴應:“校門管理的技術方案既不是封閉式管理,也不是不許出來,但是同時又要嚴格落實各項防控措施。而且高校師生應該是同樣的要求。”


根據中央方案,各地院校做出各自不同的解讀。學生回返闊別半年的校中,他們中的一些,要在禁閉的校園圍牆之內,開始一種從沒有過的新型生活。


有些院校並未封閉,學生只需以證件和健康碼就能出入如常;而採取封閉校園者,其規章也並非全然地不允許校內人員出入。受訪者普遍反饋,教職工可以自由進出校園;而對於學生,禁閉也並非全然——允許外出,但要有程序審核。


程序,一般而言是指請假。概括而言,學生若要外出,須提前向輔導員甚至院校領導請示,獲得紙質或電子的請假許可後,以此為憑據通行,而行蹤和出行時段都需上報。手續的繁簡因校而異,出入的時間也大多有嚴格的登記。


校園封閉對學生最大的影響,便是使他們的活動範圍被劃定於圍牆之內。新浪微博的話題“開學後的柵欄式生活”點擊量已高達835萬,一項萬人投票中,有93%的人認為不應該封閉管理。


九月圍城:從禁閉到解封,中國高校裡的學生們過得怎麼樣?


在其他甚至同一城市的院校並未封閉、全國人民拿著健康碼便能自由出行的九月,被“關”在校園裡學生們覺得不舒服,卻彷彿說不出不封閉的理由,頂多羨慕著其他院校那些不用被禁足的學生,以及同校可以自由出入的教職工們。但隨著十一假期的到來,看到封閉政策並無調整的學生,普遍生起強烈的惆悵。


廣東G校的林庭同學坦言,因為學校地處郊區,面積較大,封閉並未打亂過往生活的空間習慣。離市區太遠,大家平時也較少出行,因此在新學期並沒有覺得很不適應。然而,她已經開始思考如何在假期中出離校園,實踐她去旅行的規劃——雖然此前,封閉對她的生活無甚影響。


而在更多的院校,封閉給學生帶來的,是一直切身可感的困擾。“我自己其實還好。”陳珉說,因為每週都能出去,他的情況已經比大部分的同學好得多。陳珉所在的學校面積不大,可堪狹小,周圍的同學們在禁閉中普遍覺得煩悶、難受。尤其那位抑鬱的朋友,回校之後情緒狀態便常常不佳。


為何他們不選擇請假出去呢?如陳珉所說,他們可能“沒有我這麼大的驅動力”。因為不是非做不可,很多同學雖然覺得苦悶,但也會給自己一個判斷:這是不必要的外出。“覺得封校是很大的一個手壓在身上……但本來是可以鬆動的。”


陳珉坦言,他能順利出校門,可能是因為自己口才比較好。事實上,請假並沒有那麼容易,需要有足夠正當的理由——這是所有受訪學生的一致反饋,“非必要,不外出”。這是規章的要求,更是內化的想象。


事實上,封閉與否,指的是學生的出行是否需要申請並被批准。封閉學生的,絕不是有形的高牆,而是權力的微觀實踐:請假需要老師審批,因此當學生思考理由時,無形的掃描器已照遍全身。這已經阻攔了很多人。


受訪的學生有共識,

所謂正當的理由,無非是就醫、實習和維修。在這樣的分類梯序下,外出見伴侶或朋友、就餐、看電影、遠足,乃至散步閒逛,都是被貶斥的。


而當所有的學生都以“正當理由”請假,老師們並非不了然那只是託詞。什麼正當,什麼不正當,師生共同遵守著這一階序區隔。湖南H大學的謝燕記得特別清楚,返校的那天開班會時,班主任在講臺上笑著強調:如果是要出去吃飯的,就不要找我請假。


謝燕有很多同城的朋友,想和他們見面,是再自然不過的願望。但彷彿現在,人際關係和社會支持,也是不登大堂之雅的藉口了。


於是,在被封閉的鬱悶和請假制度的規訓中,很多學生選擇了灰色地帶的路徑——不請假,翻越圍牆、溜出隙縫。


▌困獸猶鬥


開學半個月,謝燕常在校園偏僻處的欄杆上看到一整片一整片的人,“大家都掛在上面,特別是男生,動作特別快”,如青蛙噗噗落水,翻出圍城。


本覺得封閉與己無關的林庭,也找到了圍牆的漏洞。她打算國慶假期就從那兒溜出去,否則她的旅行計劃就泡湯了。


福建F校的耿城也翻出了學校,去和女友相處了兩天。為了能夠在外過夜、度過完整的週末,耿城寧可冒險,沒有走“請假”的流程。他與女友相隔兩市,在不同校區唸書。上半年各自在家上課,新學期開學了,因為封閉的緣故,兩人還是沒能見到彼此。耿城說,異地已讓親密關係面臨諸多挑戰,而封閉政策更加劇了這個境況。


開學半個月,關於翻越圍牆出校的話題已成為學生之間的談資:哪個地方的牆比較矮,哪兒有空子可鑽。當請假理由不足為外人道時,學生寧可選擇肉身翻越圍牆。


九月圍城:從禁閉到解封,中國高校裡的學生們過得怎麼樣?

▲ 學生翻越圍牆出校。© 受訪者提供


用作開玩笑的翻越二字,更多成為一種調侃,一種埋在心裡的期盼,大多數人並不付諸實踐。然而在其他的一些學校,翻越的現象更加普遍。


開學伊始,廣東D校的郭玲就和她的同學們一起探索著溜出學校的縫隙。“也說不出什麼原因,就是悶得慌。”在朋友的口口相傳中,一天晚上,她終於和人同行,摸索著從一處堆滿垃圾和廢棄物的牆角處鑽了出去。


那是一道鐵柵欄,其中的三道因鬆動而被移開,她有時能在那兒“看到很多熟人,大家都在鑽”。她和同學去了學校周圍,漫無目的散著步,吃了一頓牛肉火鍋。傍晚的風吹拂在大馬路上,她覺得胸臆都紓解開來。


不選擇請假,是由於程序的嚴格。從最初的紙質文件到後來的網上表單,從四方領導簽字到簡化為兩方審批,批假的準備工作還是困難重重,必須開示相關的醫囑或實習證明,等待一到兩天。郭玲也能感受到請假程序給教職工帶來的額外工作——有一回,她看到輔導員是在深夜批准了她的請假。


郭玲形容,她所在的校區比自己高中的校園還小,以往她每週大約外出兩回,加之她是本地人,時不時也會回家和父母吃飯。封閉校園的新學期,讓她相當不適應,尤其當她看著教職工、校內居民進進出出,以及學校附中那些放學的孩子騎著單車馳騁的身影時。


請假制度的審查與繁瑣是直接推力,而讓一些學生合理化自己翻越圍牆的主要因素,是封校之舉對學生的例外對待,以及校與校的不同。問起為何反感封校,謝燕想了想,“也許是感覺到一種被剝奪感”。謝燕所在的學校本是開放式的校園,其內本就有很多居民住宅區。新學期,校方強行圍起了一整圈的鐵皮以為封閉。


她坦言,自己覺得封閉與防疫沒有什麼關聯。一方面,同個城市的其他院校通通未有禁閉;另一方面,居民們和教職工出入自由——不患寡而患不均,對政策不同的不滿,也普遍在網絡輿論中有所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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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鐵絲網封堵的圍牆孔洞。© 受訪者提供


時間長了,校方也對學生的翻越現象有所察覺。郭玲和朋友們此前找到的牆洞被堵上了。而謝燕學校有一處圍牆被人強行開了一個口子,也很快就被覆蓋上了鐵絲網,阻止學生“出逃”。


而後,一件更為轟動的事件是,有學生在攀越圍牆時,發現手上滿是滑溜的汽油——有人往牆上淋了汽油。加之讓大家困擾已久的快遞取件問題,學生們不約而同地,以微博為平臺,表達學校不合理的措施的不滿,一度在地區熱搜榜上有名。


事實上,校園的封閉帶來的連鎖反應從來就不止於禁閉本身。快遞便是一例,若校方在開學前未能做好足夠的規劃,由於禁足,取不到快遞便成為家常便飯。廣東的郭玲和林庭,湖南的謝燕,無一不面對著取快遞的困難。


陳珉的學校出現的問題則反映了校園封閉影響的經濟面向。面積不大的校區只有幾個購物店,不止品類少,新學期之後還出現了漲價的情況。當校內的供應形成壟斷,學生很難有選擇的空間。


由於不能外出,封閉了的學校中,食堂成為絕大多數學生的唯一選擇。在一些院校,餐食的漲價也讓學生怨聲載道。


校園封閉是中國高校自上學期以來便採取的措施。當下,疫情並未完全成為歷史,部分院校便直接沿用了此前的措施。對校園出入採取嚴格的把關,的確是對學生負責任之舉。


中國疾控中心流行病學首席專家吳尊友接受媒體採訪時就表示:“目前按照教委和學校‘非必要不出校’的規定執行,是非常有利於疫情控制的。如果真的發生疫情,你要是成為學校疫情傳播鏈的源頭了,你也會感到自責。”


然而,具體的實踐往往以僵化的懶政出現,而封閉校園帶來的連鎖反應也未被周詳地考慮。封閉的圍城,如一個高壓鍋。


九月圍城:從禁閉到解封,中國高校裡的學生們過得怎麼樣?

▲ 9月20日晚,因為校內封閉管理引發學生不滿,西安外國語大學長安區宿舍樓內傳出學生的集體吶喊,後來有學生表示,“喊校”是因為學校食堂的食品變質、收取快遞不便等問題。該校官方後來發佈情況說明稱,將適時調整相關政策。© 青蜂俠


▌回到日常


禁足的苦悶、假期的虛設、生活的不便、經濟的不公,有沒有能夠向上傳達的管道?所有的受訪者無一肯定自己所在的院校有某種反饋渠道和溝通機制。


校內上下互動的平等機制失效,在網絡上發聲成為比較常見的選擇,但其中的不穩定性和不確定性也相當大;能否發聲,既需要經驗的耕耘,也很取決於運氣的因素。對於很多非頂尖的院校,這一傳統是空白的。怎麼辦?


於是我們看到了“喊樓”。如果得知被封閉在校園長達一個月的學生們經歷著怎樣失語的苦悶,便很容易理解為何他們可以不約而同地,以肉身和嗓音,釋放出他們無法再壓抑的期望——解封吧。


像一塊石子扔進了水潭,不動的水面有了水花。石子是一直都在的,如耿城所說,封閉校園給人的困擾“就像小石頭,卡在你的喉嚨中”,只是當石子被看見和聽見之後,漣漪終於姍姍來遲。


郭玲在社交網絡上看到學校的同學們開始流傳發起喊樓行動的當天晚上,學校就發了新的通知,稱即將解封;雖然同一天的上午,學校方才強調學生不要以旁門左道出門,否則將從嚴批評處分。


謝燕、陳珉、郭玲的學校,陸陸續續地解封了;進出入制度變得真正寬鬆——三個人所在的學校,都只需出示校園卡和健康碼就可出入校園,不再需要將去向和時長供人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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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續有學校更改了關於學生出入校園的管理制度。© 受訪者提供


開放校園的院校越來越多,全國的學生們不必再羨慕著那些從學期初便未曾封禁的院校,開始覺得,遙遙無期的全封閉,彷彿有了終止的可能。9月18日,中國國家教育部發文表示,學校要堅持屬地原則,切忌“一刀切”、“簡單化”的封閉管理。


九月圍城,留下的是疫情時代的又一個倉促註腳。在慶祝解封之後,高校政策制定的程序、學生反饋的機制,這些未完善的缺失應該被認真地端詳和省思,方有改善的可能。重點不在於封閉,而在於邏輯合理與否、程序正義與否。


因為這一切都是為著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謝燕一直記得,學校解封的那天下午,她坐在從市區回學校的公交車上,忽然看到遠處,校園旁的小吃街熙攘光亮,湧動著人頭——那是臭豆腐、麻辣燙、過橋米線、西北拉麵店的燈火。


這樣的畫面已經不見了很久很久。她的眼離不開那一片煙火氣的喧囂,回過頭凝望時,甚至覺得難以置信,因為——人,回來了,回到了珍貴的日常——而這樣的日常,是會失去的,由是更加珍貴。


參考資料:

1. 大學生“非必要不出校”,多方最新回應(南方都市報,2020-09-12)

2. 多所高校解封,非必要不出校不是把學生“圈”在校園裡(中請評論,2020-09-21)

3. “全封閉、一刀切”……針對這些校園防控措施,教育部發文了(21世紀英文報,2020-09-22)

4. 梁建章:大學校園不應只剩“柵欄式生活”(財新網,2020-09-02)


*受訪者皆為化名,小樹、三明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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