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之後,莫言怕了“流量”,返鄉才“成熟”


諾貝爾之後,莫言怕了“流量”,返鄉才“成熟”

文 蘇楓


莫言說,自己會努力憑藉“高密東北鄉”這個開放的概念,通過創作使之成為中國的縮影,努力使那裡的痛苦和歡樂與全人類的痛苦和歡樂保持一致。


與外界對“山東大漢”管謨業(莫言本名)的想象不同,65歲的莫言,中等身材,身高1.72米,體重75公斤,微微發福。


莫言說,別人看《紅高粱》,都想象他一定是兩道劍眉、雙目炯炯、人高馬大、聲若洪鐘,動不動就跟人打架。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好多人說,你怎麼可能是莫言?你冒充的吧?


不過,莫言認為這是一個好作家的標誌,“作家的作品跟他本人的反差越大,說明這個作家的創造力越強”。


不少作家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都會陷入所謂“諾獎魔咒”,持續寫作變得困難。


莫言認為,所謂“魔咒”,也許是個客觀存在。獲獎之後,莫言曾被俗事纏身,舉筆維艱:“作家獲諾貝爾文學獎時,一般年齡都比較大了,創作力減退,再加上獲獎後社會活動和各種應酬增多、成名之後的心理壓力,都會影響創作。但也有很多作家獲獎後寫出了重要作品。”


時隔8年,莫言出版獲得諾獎之後的第一部作品《晚熟的人》。


諾貝爾之後,莫言怕了“流量”,返鄉才“成熟”

《晚熟的人》人民文學出版社


莫言說,獲得諾獎後,自己從“講故事的人”成了“被講述的人”。“從講故事的人變成故事中的人,這是一個嶄新的角度,這部《晚熟的人》,基本建立在這個新的角度上。”


“小說中的莫言,實際上是我的分身,

就像孫猴子拔下的一根毫毛”


《晚熟的人》共12個故事,其中有4個故事是今年春天在故鄉高密寫的。


莫言說:“這些小說是我的創作風格的延續,但又明顯注入了新的元素。如果說我過去的小說裡有很多劍拔弩張的東西,這一批小說裡,更多的是心平氣和。小說中的人物,既有我過去小說中人物的血緣承繼,又具有了明顯的時代特徵。”


莫言在第11個故事《紅唇綠嘴》中寫道:“互聯網時代,大部分農民也都成了智能手機的使用者,他們幾乎無師自通地成了網絡大海里的游魚。他們使用著網絡,也創造著網絡,他們像魚蝦一樣在網絡海洋裡尋找著自己的食物,有時候也能撲騰出大大小小的浪花……”


“新人”高參是莫言塑造的一個小人物,此人擁有五部手機,開了兩個公眾號,靠販賣謠言發家致富。她給故事中的莫言“上課”:“我們要做網絡的主人,不做網絡的奴隸。網絡是天堂,網絡也是地獄;可以利用網絡伸張正義,也可以利用網絡冤殺好人;可以利用網絡消費,也可以利用網絡賺錢……”


莫言對此的詮釋是:“高參這個人物是飽經苦難的,但這些苦難並沒使她變得崇高和善良,而是使她變成一個不受道德約束的逐利者。這樣的人在當今社會中並不少見,我相信大家都可以在自己的圈子裡找到這樣的人。提防這樣的人很重要,但更為重要的是要防止自己變成這樣的人。”


將“莫言”放進文本的遊戲,莫言早在小說《酒國》《生死疲勞》中就已試過。《晚熟的人》中,第六個故事《詩人金希普》和第七個故事《表弟寧賽葉》刻畫了兩個假詩人,一個利用一切機會自我包裝、炒作甚至欺詐;另一個則打著文學的旗號做了半生的荒唐事,自認奇才,長於混圈,活在幻夢之中,其原型是莫言村裡的人。


《晚熟的人》呈現了一個完全不同於以往的高密東北鄉,反映了中國近年來城鄉高速發展的形勢,故鄉的人和事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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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紅高粱》的取景地就在莫言老家高密。/視頻截圖


莫言說,自己會努力憑藉“高密東北鄉”這個開放的概念,通過創作使之成為中國的縮影,努力使那裡的痛苦和歡樂與全人類的痛苦和歡樂保持一致。


莫言描繪了形形色色的眾生相,他們來自中國社會的各個層面,擁有千奇百態的人生經歷。這些人和事過於真實,彷彿就發生在我們身邊。


莫言說:“《晚熟的人》由於使用了第一人稱寫作,讀起來會給人一種彷彿我寫的都是真人實事的感覺,這正是我追求的藝術效果。但實際上,小說中的人物和事件大部分是虛構的,即便有些人物原型和故事原型,那也是做了大量的藝術加工的。文學藝術中所包含的對現實的超越和對未來的朦朧指向,更是得自作家自身的敏感和預感。”


“小說中的莫言,實際上是我的分身,就像孫猴子拔下的一根毫毛。他執行著我的指令,但並不能自己做出什麼決定,我在觀察、記錄著這個分身與人物交往的過程。”莫言說。


諾貝爾之後,莫言怕了“流量”,返鄉才“成熟”

莫言的書法也充滿了“戲謔”的情趣。


這本書以“晚熟的人”為名——“晚熟”是莫言故鄉的朋友們掛在嘴邊的戲謔之詞。莫言認為:“這裡大概有兩層意思,一是因為各種原因,有的人心智開啟較晚,或者沒有表現才能的機會,而一旦機會來臨,他的智力突然大增,才能也顯示出來,這就是所謂大器晚成;一種是因為各種原因,在前半生裝瘋賣傻、隱藏鋒芒,藉以保護自己——當然也有人在裝瘋賣傻中體驗到了奇特的樂趣。而到了後半生他突然正常了,大放異彩,才華橫溢,令人刮目相看。小說中的蔣二,應該屬於第二類。根據我的經驗,生活中有一些人,說自己傻,誇別人聰明,這樣的人其實是人精。而有一些人看似聰明,也自認為很聰明,天天罵別人是傻瓜,但其實他才是傻瓜。”


“千萬不要驚動地方政府,

給人家添麻煩”


獲獎8年來,莫言一直在創作,或者在為創作做準備。他寫過戲曲、詩歌、小說,也到過很多地方旅行和考察。


“對於一個作家來說,你所做的事,都有可能成為小說的素材或靈感的觸發點。”


莫言一直都是“吃得了大苦”的作家。2020年大半年,莫言和夫人住在高密的南山,此處茂林修竹,松樹繁盛。因為疫情,他蟄伏半年。從6月16日到8月23日,在庚子年的三伏天,山東最熱的時節,莫言以膠東半島為核心,行走了諸城、膠州、青州、安丘、濰坊、莒縣、五蓮、鄒平、萊州、即墨、平度等23個縣市,行程近萬里路。


他此行的目的是蒐集相關資料,研究地方文化,為新作蓄積能量。


這個團隊的構成很簡單,一行三人,莫言、莫言文學館館長毛維傑,以及一個朋友借給莫言的司機師傅。行程安排得非常緊湊,早出晚歸,披星戴月——他們一般是早晨7點30分前後從高密南山出發,夜裡10點前後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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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生活對於莫言來說,屬於“故鄉的文學”。/資料圖片


作為莫言的助手,毛維傑曾與莫言商量,是否提前與地方文化部門聯繫,以便參觀博物館等場所。莫言說:“千萬不要驚動地方政府,給人家添麻煩。”


年過花甲的莫言,在三伏天持續奔波,精神狀態極好。他午休時間在博物館附近的小飯館吃個工作餐,趴在飯桌上打個盹,下午繼續工作。

離開飯館之前,莫言習慣說:“今天中午我買單,讓我享受一下請客的樂趣。”


下午考察結束,莫言一行一般都是連夜趕回高密,有時候實在太晚了,莫言會邀請毛維傑一起在家喝點酒。兩人邊喝邊聊家鄉的變化,聊文壇趣事,聊書法鑑賞,聊創作計劃,聊今年的農事、今年的雨水。


莫言是個懂酒之人。他考察過很多釀酒廠和酒博物館——安丘市景芝酒文化博物館、即墨老酒博物館、青島啤酒博物館、煙臺張裕酒文化博物館等。每到一個酒廠或酒博物館,莫言都要品鑑一下,剩餘的酒,倒在手心裡,兩手摩擦,深呼吸,說出酒的品格。


莫言說過:“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面對鏡頭說話,最幸福的事是在酒莊喝酒。”


在毛維傑的印象中,莫言是個喝酒“有數的人”,很少喝醉。“他是個平易近人的鄰居大哥,又是一個風趣幽默的智者。他能居廟堂之高遠,又可安鄉野之僻壤。他是一個心地善良、有憐憫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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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紅高粱》裡,就埋著莫言對酒文化的敬意。/視頻截圖


作為一個“老百姓”“普通參觀者”,莫言在兩個月內“偷偷”去了諸城三次,那裡,是蘇東坡當年為官的地方。


在諸城博物館一樓大廳刷身份證排隊入場的時候,戴著口罩的莫言被講解員認出來了,迅速報告領導。還沒等領導出現,莫言趕緊“溜”了——“千萬不能被當地政府發現”,這是他獲獎之後的一貫作風,他認為,這個社會是一個巨大“名利場”,“要警惕名利對人的牽制和傷害”。


老家的村民都在傳,莫言當上了“好像是什麼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但莫言的生命重心一直是作品。


老父親對莫言的告誡是:“獲獎之前與別人平起平坐,獲獎之後要比別人矮半頭。”


紀錄片導演張同道為了拍攝《文學的故鄉》,前前後後與莫言打了三年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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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說,“要警惕名利對人的牽制和傷害”。


莫言把自己放得很低,推辭說“我有什麼好拍的”。張同道說:“您的價值比您預想的可能要大。”


張同道執著地一次又一次地去跟莫言談。甚至未經莫言同意,張同道就先跑到山東把高粱地拍了,因為高粱不等人,再不拍高粱就收了。


張同道說:“本來,莫言老師覺得在攝影機面前很難受,後來他可能覺得我這個傢伙太難纏了,心想要麼就讓我拍一回吧,打發了事。他小說裡有沼澤地、海洋、大河、大川,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場景都有,但你到高密去看,一馬平川,有些河也早幹了。是他那支神奇的筆,讓這塊土地生出了翅膀,生出了燦爛的、禮花一樣的風景。”


只要人存在、語言存在,文學就存在


高密人“小廖”是《晚熟的人》裡的一個人物,這個人物的原型是毛維傑。


毛維傑多次見證了日常生活進入作家筆下的過程——那是2011年12月,毛維傑給返鄉過年的莫言當司機兼秘書。他們一起去大澡堂洗澡。


其間莫言遇見了在棉花加工廠工作時的工友,幾個人在水池裡寒暄了一陣,此事便過去了。


不久後,毛維傑發現自己成了《晚熟的人》第九個故事《澡堂與紅床》中的人物,那小縣城的澡堂變成了熱鬧的文學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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澡堂文化與現代人生活漸行漸遠,反倒增加了它的戲劇性。/《洗澡》視頻截圖


莫言文學館於2008年11月竣工並正式開放。2012年10月11日,莫言獲獎當晚,文學館燈火通明。中外160多家媒體雲集,聚焦在這裡,傳播著激動人心的消息。門前車來人往那個盛大的場面令毛維傑記憶深刻。


莫言文學館創建已有12個年頭,原是以一幢舊樓改造而成。今年當地政府著手在高密東北鄉建設新館,那是一座四層建築,目前完成了兩層。


同時,當地政府正在打造高密東北鄉諾貝爾雕塑公園,準備在戶外設立包括莫言在內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們的雕塑,以提升當地文化形象。


毛維傑以高密政協委員的身份給政府提出建議:“六點一線”(六點:莫言祖居、莫言文學館、莫言文學館舊址、莫言南關舊居、莫言小區——翰林院、莫言南山居),構建莫言文學場館整體格局,打造高密紅高粱文化藝術品牌。這一建議得到了高密有關部門的答覆。


毛維傑第一次見到莫言是1985年冬天。他讀了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蔔》。同事告訴他,那個作者是她小學同學管謨業,管家就在校門口衚衕東側。


管謨業當中的“謨”字不就是“莫言”嗎?當時的莫言30歲,是個健談的青年。他引用了海明威的一句話:“童年的苦難是作家的搖籃。”他還說,“好的小說就是揭示社會生活底層、那些人性的扭曲的東西”。


諾貝爾之後,莫言怕了“流量”,返鄉才“成熟”

很難說是社會造就底層,還是底層人成就了社會,《紅高粱》就是一個例子。


毛維傑最近一次見到莫言是2020年9月14日上午9點30分,在中國藝術研究院的大門口。


獲得諾獎之後,來自全球各地的出版社、雜誌、報紙、文學愛好者給莫言寄來了大量文學作品,有希望被推薦的,有求籤名的……莫言把自己在北京的家、北師大國際寫作中心、中國藝術研究院三個地點的書刊彙總裝箱,共計74箱書刊,捐贈給莫言文學館。


盛名帶來流量,流量帶來重負,莫言消解的方法是“返鄉”。


“流量”是莫言少年時期就很熟悉的詞:“那時候每到暑期,我家房後那條河的水庫就會開閘洩洪,水利部門會向下遊通報,將有多少流量通過。流量越大,危險越大,所以,我對這個詞有恐怖感。互聯網上的流量當然與河道中的流量不能畫等號,但是不是太大了也會造成某種危害?我不敢斷言。但我猜想,就像洪水流量衝不走河中的礁石一樣,網絡上的流量也衝不走文學。因為文學是關於人的學問,是關於語言的藝術,只要人存在、語言存在,文學就存在。至於文學在流量時代的作用,跟文學在任何時代的作用是一樣的,文學不會依附流量而存在。”


莫言說:“最近幾十年來,中國社會的變化之大,可以用天翻地覆形容。城市如此,農村更是如此,我過去小說中的高密東北鄉,在現實生活中已找不到蹤影,但它並沒有消逝,它存在於記憶中,存在於語言中,也存在於許多事物的內核裡。將逝去的留不住,要到來的也攔不住。舊的東西總會留下痕跡,新的事物裡總是有舊事物的影響。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本文選自:《新週刊》第573期

“易烊千璽:我們的未來該有多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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