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灣《次北固山下》賞讀與新唱

王灣《次北固山下》賞讀與新唱

王灣《次北固山下》賞讀

文 | 周劍之

次北固山下

王灣

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

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在名家輩出的唐代詩壇上,王灣算不上多麼耀眼,然而他的《次北固山下》卻是享有盛名的作品。歷來的唐詩選本,幾乎都不會落下它,並且認為它承載著一種盛唐氣象。

關於這首詩,有不少話題可說。首先是詩歌的異文。我們熟悉的《次北固山下》詩歌文本,最早收錄在唐人芮挺章編選的《國秀集》中。在另一部唐人編選的詩集《河嶽英靈集》中,我們也看到了王灣的這首作品,然而樣貌卻有很大差別:

江南意

南國多新意,東行伺早天。

潮平兩岸失,風正數帆懸。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從來觀氣象,惟向此中偏。[1]

詩歌在傳播的過程中可能出現異文,這一點我們可以理解。李白的《靜夜思》就是典型例子之一。不過,王灣此詩兩個版本之間的差距似乎有些太大了。不僅首聯尾聯截然不同,而且三四句也有用字的差別。更重要的是題目完全不同,這意味著兩首詩所要表現的主題、表達的情感截然有別。

為何會有如此巨大的差距呢?據《國秀集》序言,該書編訂於天寶三載。儘管殷璠編選的《河嶽英靈集》比《國秀集》略晚,但選詩下限是天寶十四載。二書大體算是同時代的選集,一首詩歌的流傳,不至於發生這麼大的訛變。對於這一問題,前輩學者有不少推測。

王灣《次北固山下》賞讀與新唱

一種觀點認為,《次北固山下》與《江南意》是初稿和改稿的關係。文本的差異不是來自後人的妄改,而是源於作者精益求精的訴求。明人許學夷《詩源辯體》卷十三說:“若謂後人竄易, 豈至並其題而易之耶?”劉學鍇先生認為:“從文字的工拙情況看,《河嶽英靈集》所載的《江南意》應是初稿, 即張說所見並手書‘海日’一聯於政事堂者, 而《國秀集》所載題為《次北固山下作》者則是定稿。”(《唐詩名篇異文的三個典型案例》)持類似意見的有施蟄存先生,他認為《江南意》是初稿本,《次北固山下》是改定本:“芮挺章的《國秀集》先出, 他得到是題為《次北固山下作》的文本, 殷璠的《河嶽英靈集》遲出, 他得到的是《江南意》文本。但是我以為芮挺章得到的是改定本, 殷璠所得卻是初稿本。”(《唐詩百話》)。著名漢學家宇文所安則提出了另一種意見。其《盛唐詩》一書認為《次北固山下》的文本早於《江南意》。第一項理由來自於風格的判定:《次北固山下》更接近初唐詩法的修辭結構,而《江南意》與八世紀中葉的詩歌風格更為相近。另一項理由來自文學史的觀察:在古代詩歌史上,當詩作廣泛流行以後,會出現一般性題目(《江南意》)取代應景性題目(《次北固山下》)的現象;反過來的情況卻極為少見。這樣的例子確實有許多,如韓愈的《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在後世選本中常常題為《早春》,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常常題為《十五夜望月》等,可以印證宇文所安的觀察。

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次北固山下》與《江南意》是兩首不同的詩,是作者在不同情境下寫作的;中間兩聯高度重合,是對自己佳句的襲用。施蟄存先生《唐詩百話》其實就有過這樣的推測:“很可能是原作者一詩二用。”霍松林先生《何如海日生殘夜 一句能令萬古傳——說王灣〈次北固山下〉》一文則明確指出,二詩取材、命意各不相同,“仔細玩味, 應該說這是各有特色的兩首詩, 不宜混為一談”,《江南意》很可能寫的是作者東去吳中的情景,《次北固山下》寫的則是作者自吳中回洛陽、舟次京口時的感受(《唐宋詩文鑑賞舉隅》,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霍松林先生從詩意的角度做出了推測。我們還能從律詩的結構來體會這種可能性的存在。律詩多以首聯、尾聯提示寫作情境與核心意旨,中間兩聯多鋪寫景物和渲染氣氛。因此,一首詩的中間兩聯挪用到另一首詩中、並與詩歌主題契合,這種情況完全有可能發生。再者,襲用自己創作,這在古代詩人身上並不少見。蘇軾有詩《出潁口初見淮山,是日至壽州》:“我行日夜向江海,楓葉蘆花秋興長。長淮忽迷天遠近,青山久與船低昂。壽州已見白石塔,短棹未轉黃茅岡。波平風軟望不到,故人久立煙蒼茫。”其中的第四、七句,後來經過重新組合,出現於題畫詩《李思訓畫〈長江絕島圖〉》中:“沙平風軟望不到,孤山久與船低昂。”另一個例子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個精彩的譬喻被蘇軾反覆寫入詩中:“西湖真西子,煙樹點眉目。”(《次韻劉景文登介亭》),“只有西湖似西子,故應宛轉為君容”(《次前韻答馬忠玉》)。對於自己寫出來的妙句,詩人擁有珍視之情並多次使用,此種內心亦不難體會。

王灣《次北固山下》賞讀與新唱

當我們將《次北固山下》與《江南意》視為兩首不同的詩時,會發現它們的內在脈絡都具有自足性。先看《江南意》,首聯“南國多新意,東行伺早天”強調的是南國風物的特別,尾聯“從來觀氣象,惟向此中偏”意思是,我看過許多地方的風景,唯獨這裡的風景最為特別。“偏”字意指獨特、別緻,這個用法現代漢語中已很少見,但在唐人筆下頗為常見(參施蟄存《唐詩百話》)。王灣是洛陽人,見慣的是北方風光。此詩主旨在於書寫北人初見江南景物的獨特感受。在這一脈絡中,中間二聯是對江南風景的細緻呈現。“潮平兩岸失”勾勒出江水浩渺、看不見涯岸的空濛畫面。“風正數帆懸”形容江面遼遠,帆船數點,遠遠看去,船帆高懸,描畫出一幅風力平穩的長江行舟圖。五六兩句,可參看清人顧小謝《唐律消夏錄》的精彩分析:

第五、六句因海天空闊,見日出恁早,故曰生殘夜。江樹青蔥,覺春來亦懲早,故曰入舊年。……妙在是北人初到江南,處處從生眼看出新意,所以中間兩聯,便成奇景妙語。

尋常江南風景,在北方遊子眼中煥發不一樣的光彩。細緻的景物書寫,呼應著首聯的“南國多新意”、尾聯的“惟向此中偏”以及詩題《江南意》。這正是此詩精妙所在。

再看《次北固山下》。詩題先點明是在北固山下停宿。北固山,在今江蘇鎮江長江南岸。首聯“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既點明旅途的遙遠,又帶出水路行舟的情境;尾聯“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則以思鄉之意作結,與首聯“客路”相呼應。在這一脈絡中,中間二聯是對江上停宿所見所聞的書寫,且暗伏思鄉的情緒。

王灣《次北固山下》賞讀與新唱

“潮平兩岸闊”與《江南意》的“潮平兩岸失”僅一字之差,前人對二者多有評騭。有偏愛“失”字者,如沈德潛《唐詩別裁》卷十雲:“兩岸失,言潮平而不見兩岸也,別本作闊,少味。”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卷八亦云:“闊字不如失字之雋。”也有推舉“闊”字者,如賀裳《載酒園詩話》卷一:“凡波浪洶湧,則隔岸不見,波平,岸始出耳。闊字正與平字相應,猶懸字與正字相應。”紀昀評《瀛奎律髓》雲:“失字有斧鑿痕,唐人不甚用此種字。”兩種說法各有理由。不過這些評價存在一個默認的前提,“闊”和“失”是同一首詩的兩種異文,因此才有了高下之爭。如果我們把《江南意》和《次北固山下》視為兩首詩,那麼“失”與“闊”就是詩人依據不同主旨而選擇的不同表達。“潮平兩岸失”寫出了江南水澤的茫渺,與《江南意》相契合;“潮平兩岸闊”則展現了北固山下停宿的空闊視野。“風正數帆懸”與“風正一帆懸”的差別,亦可作如是觀:數帆高懸,是對江南江面行船的概覽;一帆孤懸,則呼應著客路停宿的旅思。

再看五六句。就兩句詩自身來看,藝術水準極高,向來備受稱道。殘夜未退,一輪紅日從海面漸漸湧出;新年未到,江上卻已有春意。從句法上看,這兩句是“殘夜海日生,舊年江春入”倒裝,句序的變換令意象得以凸顯。正如葛兆光《唐詩選注》所言:“‘海日’‘殘夜’‘江春’‘舊年’四個語詞不再有主賓輕重的差別而成了四個並列的意象,當讀者讀到這四個並列凸現的意象時,海上旭日、殘夜黑幕、江上春色、舊年殘冬就同時呈現在視界中,讓你在剎那間體驗出時序交替的情景。”“生”“入”兩個動詞也耐人尋味。“生”字展現了朝陽從無到有的動態變化,透露著光明與生機的萌發。“入”字更妙,“江春”是可見之景象,“舊年”卻是抽象之時間,詩人卻用一個“入”字來連接,寫出了眼前所見與內心時間的碰撞。總之,日夜更迭、新舊年交接,詩人敏銳觀察到了這些分界之處,並用高度凝練的語言、簡潔明朗的形象展現出來,遂令此二句異彩紛呈。《河嶽英靈集》稱讚“詩人已來,少有此句”;張說將這兩句詩題寫在政事堂,引為楷式;鄭谷稱“何如海日生殘夜,一句能令萬古傳”(《卷末偶題三首其一》),張方平說“妙句江春入舊年,江梅長向臘中殘”(《探春》)——無不印證著“海日”二句傑出的藝術造詣。

王灣《次北固山下》賞讀與新唱

這兩句在《江南意》與《次北固山下》中的文本是完全一致的,但它們在各自語境中所能激發的意蘊卻有區別。在《江南意》中,這兩句展現了海上日出和江南春早的獨特景象,予以初到江南的詩人無限震撼。而在《次北固山下》中,“舊年”彷彿喚醒了客子內心的鄉思,“殘夜”則帶著若有似無的羈旅之愁。不一樣的語境,激活了兩句詩不同層面的情感意蘊,帶來了審美感受的細微差別。不過,《江南意》的理性色彩似乎更強,彷彿帶著一點實地考察的眼光。相較之下,《次北固山下》的客子思鄉,更容易喚起讀者的觸動。這或許是後世選本更願意入選《次北固山下》的重要原因。

王灣詩今存不多,其他作品難以跟《次北固山下》相提並論。《河嶽英靈集》說:“為天下所稱最者,不過一二。”但就是這一二詩句,成為了千古名作。對於這一現象的成因,傅璇琮先生有過分析。當時的詩壇,初唐詩人相繼謝世,盛唐大家尚在成長之中,“正是在這樣一種新舊詩風交替而暫時形成空隙之際,王灣唱出了‘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那樣風格壯美而又富於展望的詩句,……使人們一新耳目,預示著盛唐詩歌健康發展的康莊大道。”這正是王灣及其名句在唐詩發展史上的重要意義。

最後,為大家推薦一首歌曲。歌詞即《次北固山下》原詩。古琴演奏家賈建軍老師作曲,嘗試用現代音樂再現此詩的情懷與意境。讓我們跟隨樂歌的悠揚,遙想唐詩的絕代風華。

註釋:

[1]“風正數帆懸”的“數”,明本系統多作“一”,然時代較早的宋本系統作“數”。《河嶽英靈集》版本情況,可參傅璇琮、陳尚君、徐俊《唐人選唐詩新編(增訂本)》之《河嶽英靈集》前記(中華書局2014)。

撰文

王灣《次北固山下》賞讀與新唱

周劍之,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

作曲

王灣《次北固山下》賞讀與新唱

賈建軍,畢業於中國音樂學院繼續教育學院。曾師從於廣陵派古琴大師梅曰強先生、天津青年琴家張子盛先生,天津音樂學院古琴教授李鳳雲女士、中央音樂學院李祥霆教授、中國音樂學院吳文光教授。2004年獲全國首屆古琴大賽成人組銀獎;2006年應邀參加中澳聯合舉辦的《古琴與鋼琴》特種郵票發行音樂會;2008年受邀於“恭王府非物質文化遺產周——古琴系列”音樂會、常熟古琴名家名曲欣賞演奏會等。

演唱

王灣《次北固山下》賞讀與新唱

李婧,土家族。2000年考入中國音樂學院聲樂專業本碩連讀。曾獲中國聲樂孔雀獎——首屆高等藝術院校聲樂大賽教師美聲組銀獎。

特別鳴謝

書院中國文化發展基金會

敦和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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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鄧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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