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最讓人痛心疾首的是好人得了惡報


世間最讓人痛心疾首的是好人得了惡報

周信芳在《清風亭》中飾演的張元秀


一、


《清風亭》這出戏,不能多看。太悲。


張元秀老夫婦如果沒有在高梁橋撿拾那個嬰孩,老無所養,孤燈對坐,老景也堪悽清。但是,絕不至於落得碰死亭前的悲慘下場。


京劇的張元秀死前告誡世人說,這是養別人兒子的下場頭。道出的是民間俗話“要兒自養,要谷自種”所言的道理。這裡的“養”不只是說養育,更強調的是生養。也就是說,“兒子是自己的好”。


這種“狹隘”的世界觀大概是有人要被批判的。但是,這些歸納人性的民間俗語,雖有片面性,但也不宜輕而易舉地推翻。有些人批判長大後的張繼保做出如此惡事,責任在張元秀夫婦十三年的教育不當。我覺得這樣的大是大非是人性使然,而非教育的結果。人性,那是在孃胎裡便長在骨子裡,不是刀砍斧削就能取直鑿圓的。教育沒有可致基因突變的功能。


退一步講,即便是張元秀的豆腐之家須戴上這頂教育不當的帽子,那麼被親孃帶走之後的教育,難道也沒起到一點兒正面教育的作用麼?


京劇中,張繼保的生母只是個配角。不過,在尋找張繼保人性之惡的本源方面,這個配角有兩個關鍵的表現不可忽視。一是,張元秀趕子趕至在清風亭,巧遇繼保生母周桂英,母子相認後,周桂英騙取張元秀手中的血書,轉身拉著兒子跑了,何其毒也。二是,張繼保衣錦還鄉,父囑其要報答養父母之恩,繼保不屑於聽,周桂英攔住丈夫的話頭,說“認在你,不認也在你”,這分明是支持兒子以今日之富貴不可與往日之貧賤並立。何其狠也。


這才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世間最讓人痛心疾首的是好人得了惡報,張元秀夫婦的悲劇便是如此。張繼保不報恩,反施惡,天怒人怨,但也挽不回二老的性命。可能比性命傷得更深的是善良的人性。張繼保甩出來的二百錢,是直插張元秀夫婦善心的一把利刃,刀刃上塗抹著羞辱的毒藥。二老表面上是碰死的,實質上是被毒死的。


世間最讓人痛心疾首的是好人得了惡報

馬連良在《清風亭》中飾演的張元秀


二、


《清風亭》是一出傳統戲。焦循《據說》中有演出“認子”的記錄。《綴白裘》中也有“趕子”的摺子,與現今演出的情節大致相仿。除了京劇之外,許多劇種皆有編演,全劇完整的故事大同小異,在細節處理和唱詞上略有出入。


京劇的麒派與馬派皆擅演張元秀,各有風格。麒麟童唱唸老辣,做派火熾,流淌著更多梆子的血脈,他將全部激情傾注於人物的悲與恨,噴灑在當場,砸得觀眾無不哽咽淚流;馬連良沉靜飄逸,做工細膩含蓄,到最後,他抽身而出,有一種勘破人世炎涼的驚醒,令人回味。


儘管這是一出衰派老生挑梁的戲,但戲中的老旦也非常吃功夫。京劇中的這個老婆婆是“兩門抱”,老旦和醜皆能應工。丑角名家馬富祿和劉斌昆分別是馬連良、周信芳演出《清風亭》的最佳搭檔。尤其是劉斌昆與周信芳留下的劇照,冷風遍體的情景十分逼真。現在能夠勝任這一角色的醜好像很少了,登臺的也只是勉強而已,並不見好。


近年,麒派傳人陳少雲,馬派的朱強也都上演了《清風亭》,老婆婆分別由楊小安與黃柏雪擔當,前者是老旦,後者是文丑,可以對比著看,便知道不論哪個行當,總歸是功力好的才好。皆宗馬派路子,也可看杜鎮傑,搭檔的老旦是康靜,也很不錯。


河北梆子、山西梆子,也都擅演、常演《清風亭》。前幾年,在大興劇院看過王英會的這一出,規矩、細膩,既能展現梆子唱腔高亢悲情,又融入了馬派自然滲透,回味雋永的氣質。同代的山西梆子鬚生,未見有此功力者,實在可惜。


閒話一句山西梆子。近年一直在看山西衛視的《走進大戲臺》,參賽者多為晉劇年輕演員,也包括京、評、梆、越、秦腔、豫劇、蒲劇、上黨梆子、北路梆子等劇種。這種年輕演員的同臺競技比成名成家的演員要好看得多,因為能看到進步和更多的真實。有真實的表現才更能看清晉劇人才與河北梆子人才差距太多,不只是在基本功方面,更有藝術氣質與審美方面。


就拿《清風亭》來說,晉劇演出的感人力量雖然不至遠遜於河北梆子,但唱做的粗放,表演的表面化,細節的掌控與表現等,各方面差距明顯。


世間最讓人痛心疾首的是好人得了惡報

周信芳與劉斌昆《清風亭》


三、


義子在戲曲舞臺上鮮有正面的,除非那些認來只為了結劇情的戲碼,比如給告老或巡察的老官認個義子義女,縫合出一個團圓的結局。


暫時放下張繼保這種反面教材,舉兩個正能量的例子。


八賢王老了之後,跑到街市上,要把自己賣出去,給別人當爸爸——這人設不是一般的瘋狂——居然也有人高高興興揹回家去當親爹奉養。這個普通人名叫王華,羨慕別人家裡都有老人以敬孝道,自己父母早亡,失此天倫,遇到天上掉下個老爸爸,太萬幸了。新爸爸進門後,王妻端上粗米茶飯,被嚴厲拒絕,要求燕窩翅鮑,王只好變賣家當,滿足老人的無理食慾。很快,王華的家底被吃光花光,到了賣兒子的地步。這時候,八賢王也不再撐著了,起身拍屁股要走。臨走之時給王華了一個地址,說我走之後,你就收拾收拾,把這點兒家當都賣了,按照這個地址來找我。


後邊的劇情就不用多說了,這出戏叫做《王華買父》。全本的《狸貓換太子》中,範宗華也是行義子之孝,奉養李後十數載。“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這種勸善勸孝的戲碼,儘管劇情、人設都生硬的很,但在農村的大戲臺上是流行的。


王華與範宗華不是從小養大的養子,只是半路認下的義子,反襯張繼保這樣從襁褓養育到成人的無恥無義之人更加醜惡。


與張繼保一樣的養子,還有趙氏孤兒和陸文龍。但他倆都有“家仇”這道通關令,因此他們的所為不但獲得了人情上的通融,甚至賦予正義。而究其人生,也是悲劇。


戲曲舞臺上,能與張繼保可以“媲醜”的還有一位,就是張義的哥哥張宣。京劇的《釣金龜 行路哭靈》(一定要去聽蘭文雲的唱),將毒害兄弟、逼走親孃的罪行都安在了張宣妻子的身上,我看過晉劇同樣的故事,這些行為雖然是張妻所為,但都是在張宣的同意下進行的。記得被親子逼走之後,老旦有一句“千里迢迢數不盡,親生的母親你不認”的唱詞,聽來大慟。


最後,康氏將兒子告在了包公的堂上,包公要斬張宣。鍘刀抬上來,開鍘的一刻,母親不忍心了,正要上前攔阻,不想天降飛龍,抓起張宣,騰入空中,不見蹤影。此劇名為《天斬圖》,天理不容。


張繼保的結局是被雷劈了,因此《清風亭》也名《天雷報》。這一次,老百姓寧可相信“上天自有公道”,而沒有把希望寄託在清官身上。


戲曲中,王華、範宗華都是醜行應工,而張繼保、張宣是生行應工。這分明是在揭道貌岸然的皮。


世間最讓人痛心疾首的是好人得了惡報

馬連良與馬富祿《清風亭》


四、


張繼保和張宣代表的是永遠消除不了的人性之惡。我想,只要戲曲未亡,再演幾百年,依舊能立在舞臺上。


京劇《清風亭》的最後,張繼保聽到天響驚雷,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大概意識到天網恢恢,懇求兩邊的龍套施以援手,救他一救,這時候,龍套都表示出鄙夷的神情,不予理睬,等待著看他被雷劈的“人生最精彩瞬間”。


現在,這情節居然被省略了。戲與文同理,結尾是難為的,更不可草率。


傳統戲曲大概很少需要在結局上費心思,團圓與死亡,二者取其一便可。但是,這不代表搬演到舞臺上,結尾處便無須費心。汪曾祺在談沈從文先生小說結尾時,提到湯顯祖評董解元《西廂記》,論戲曲的收尾大致有兩種:一種是“度尾”,一種是“煞尾”。汪藉此來評介沈先生的文章,“‘度尾’就像畫舫笙歌,從遠處來,過近地,又向遠處去。而‘煞尾’便如一匹信馬由韁的駿馬突然收住韁繩,安靜下來,突然停住,寸步不移,卻到了寸步不移動的好處。”


這段話用以描述和理解戲曲的收尾,也是恰當的。由此,也想到張火丁演出《春閨夢》“無聊還向夢中尋”和《荒山淚》“錢又少一貫”的收尾。


《清風亭》被省略的結尾細節並不算最無知,豫劇有一版《清風亭》才是真的“天雷滾滾”,看上去濃墨重彩,實則畫蛇添足。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出現一則新編《清風亭》,讓張繼保大搖大擺地走下場呢?


無論結尾的細節如何,張繼保終歸是被雷劈了。淚流滿面的人們擦乾眼淚,趕緊回家給孩子做飯,看孩子功課,晚上接著看《五女拜壽》。


文 | SJKL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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