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交鋒
皇城京州。
方下過一場大雪,寒風凜冽。
青色宮牆被白雪覆蓋,遠遠地望去,像是裹上一層蒼茫的銀霜。
明瑾就是踏著這樣的白雪而來,腳下發出簌簌的聲音。她還是那樣平靜如水,淡定從容,一身青裳,然而即便只是略施粉黛,卻依舊難以掩飾她的傾世之姿。
她恭謹地跪下,道:“微臣給太后請安。”
太后倚著貴妃椅,手裡的錦帕拭了拭嘴角,抿唇笑了笑,指了指尚還跪著的明瑾,衝著在她身旁服侍的新皇后初明,幽幽地說道:“這位,就是明相了。與皇帝自小交好,感情甚篤。皇帝剛登基那會兒,六宮無主,明相還幫襯著照看著後宮一陣子。”
聞言,皇后捶腿的雙手輕輕一滯。
“皇后,鳳印已經交到你手裡,可這俗務你還需得跟明相好好學學。”說話間,太后睨了明瑾一眼,似笑非笑,“明相怎麼還跪著,快起來罷!”
“謝太后!”明瑾恭敬地謝恩,不動聲色地起身退後。患有舊疾的膝蓋絲絲作痛,惹得她微微蹙了蹙眉,只是很快就隱在她一向平淡如水的面容裡。
太后依著皇后的手慢慢坐起了身子,“明相從來聰慧,前朝後堂,事情都辦得很好。哀家年邁,恐怕是心力不足、無法再教導你些什麼了。今日特地請明相來,”她一雙鳳眼直直地盯著明瑾,唇畔處帶著冷笑,“明相當是不會拒絕罷!”
明瑾面色如常,只是微微頷首示意,“太后言重了。皇后娘娘有什麼想要知道的,微臣定當知無不言。”
太后抿唇笑了笑,十指丹蔻,紅豔豔地有些刺眼,“那就有勞明相了。”
“微臣不敢!”
明瑾與皇后一道從長樂宮退出來,皇后明豔藍袍,髻上那支鳳釵絢爛奪目。望著她,明瑾有片刻間的失神。
“明相,聽聞鳳印在你手裡放過一陣,如今這到手的鳳印被我奪了去,你這心裡,是什麼滋味啊?”
不似在太后面前的謙卑和順,對著明瑾她頗有些囂張跋扈,她勾了勾唇,嗤笑道:“不管你心裡是什麼滋味,這後宮之主如今是本宮。所有事物都由本宮掌舵。明相可千萬,別把太后的話當了真!”
皇后甩了甩衣袖,忽而又似是想起什麼來似的,“我入宮兩月,日日侍奉皇帝,前兩日御醫說本宮已經懷有龍種。明相,聽說你最近身子不大好,一會兒御醫來給我請脈的時候,需不需要給明相也把把脈?”
只說著,她便笑了出來,又歡喜又驕傲。
明瑾聞言只是蹙了蹙眉,再無別的情緒顯露。
2、病重
夜裡,又是下了一場大雪。
明瑾犯了寒疾,丫鬟們燒了許多炭火,都沒有讓她感覺到半點溫暖。
裹了三床被子,她還是瑟瑟發抖。四更天時,起了熱,滾燙的身體叫落千心驚。
實在無法,落千急匆匆地去敲開了鎮遠將軍明雋的房門。
明雋,是明瑾的嫡親弟弟,剛剛被封了鎮遠大將軍。
聽聞長姊犯了病,他來不及披衣,就衝進了雪裡。
明瑾昏在床上,人好似有些燒糊塗了,雙指緊緊扣著錦被,“祁睿,你不該……你不該……”
明雋望著臉色蒼白的長姊頓時慌了神,“姐姐,姐姐,……”又衝著落千大吼,“去請秦大夫,快去!”
落千慌里慌張地又跑了出去。
秦大夫很快趕過來,老人家還沒放下藥箱,看著明瑾的臉色,心就沉了大半,“什麼時候起的熱?”
落千回道:“約莫有半刻鐘了。秦大夫,您快看看主子。”
秦大夫為明瑾把了把脈,臉色漸漸發沉,到最後,竟是沉痛地搖了搖頭。
明雋見狀不敢相信,“秦大夫,求求你,姐姐說過你是神醫。當年,當年姐姐命懸一線,也是您救下來的。求求您,再救救我姐姐!”
只說著,那碩大的眼淚就從明雋的眼眶裡滾滾地落下來。
秦大夫也自是心痛,明瑾是他今生見過最聰慧最和善的病人,也是他見過最不配合的病人。
兩年前,因為奪嫡之爭,作為當今皇帝蔣祁睿身邊最重要的人,明瑾被三皇子蔣祁衍誣陷入獄,在天牢裡受了十二道刑罰。雙手、雙腳、五臟六腑,幾乎沒有一處是好的。
可她,硬生生地撐到了蔣祁睿去救她。
只是救出來之後,她幾乎是要沒命了。
好在有秦大夫。
秦大夫耗費了畢生所學醫術,將她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只是明瑾的身體,再也無法恢復從前。她留下了許多舊患,身子極弱。
曬不得太久太陽,更經不起風吹雨淋,一入秋,四肢關節就會夜裡疼得她睡不著覺,夜夜難眠。
不能憂思,不能疲累。
可這兩年,她沒有一次聽過話。
思慮越來越重,身子犯病的次數越來越多,一碗碗湯藥灌進去,始終不見半點兒好。
秦大夫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朝著明雋,鄭重地行了大禮,“將軍,請您借一步說話。”
明雋不敢接受,他接受不了長姊會在這樣的夜裡悄無聲息地沒了,“不,秦大夫,您再看看我姐姐,您……您再看看。她還活著呢,她還活……。”
秦大夫忍著悲痛,咬了咬牙,喝止道:“明雋!這是你姐姐的意思!你必須,在她還尚有一絲氣息之前,好好地聽好我的話!”
3、歿
隆冬臘月,十九日。
明瑾的喪禮定在這一日。
紀王妃,明家的二小姐明瑛哭暈在長姊的屍身前,而明雋站在一旁,神情悲痛,一言不發。
明家姐弟在姐姐死後不肯發喪,已經守靈七日。
若不是宮裡的太后得了消息,恐怕明家姐弟要日日守下去。
即將要出殯的時刻,紀王妃還是遏制不住心裡的悲痛,不願意姐姐離去。
一遍遍地催促,氣極了紀王妃:“滾,都給我滾!這是我姐姐,你們有權利要將她帶走!”
紀王蔣祁思擔心王妃傷了身子,連忙攔住她,“阿瑛……”只是到底什麼勸阻的話都說不出口。
宮裡的旨意一道道落下來,身為人臣,他們抗了一道又一道,終於,明雋出了聲,“二姐,讓大姐入土為安罷!”
紀王妃攥著拳頭,攔在明瑾的棺木前,雙目含淚,盯著前頭的人,道:“我不!我絕對不會讓大姐就這麼死去。明雋,你要是今日把大姐的棺木抬出去,我就碰死在你眼前。我說到做到!”
“二姐!”
“阿瑛!”
“放肆!”
一道沉重而威嚴的聲音落下來。
紀王妃抬眼望去,看清來人,隨手操起腳邊的木塊衝著來人就砸了過去,“蔣祁睿,你滾!”
“皇上!”
“阿瑛!”
蔣祁睿身影一閃,木塊終究是沒有砸中他。
紀王和明雋齊刷刷地跪了下來,“皇上恕罪!”
蔣祁睿一身素衣,目光落在躺在棺木裡的明瑾身上,神情有些恍惚。
他忽然想起,初次見到她時的模樣。
那會兒是春日。
日頭暖洋洋的,她一身素淨,在府裡的後花園裡唸書。明瑛和明雋在她一旁鬧,她偶爾抬頭瞧弟弟妹妹一眼,面上掛著淡淡的笑容。
那會兒元帥明遠也還在。
一家子和和氣氣的,那溫馨的場面,讓蔣祁睿都差點忘了去的目的。
可如今,也不過就幾年,明家少了兩個人。
“罷了,都起來罷!”蔣祁睿揚揚手,示意二人起身。他朝著明瑾走去,想要看一眼她。
明瑛還想攔著,卻被紀王一把抓住,“阿瑛,別衝動!”
蔣祁睿到底是親眼見到了毫無生息的明瑾。
就這麼靜靜地躺著,緊閉著雙眸,一點兒氣息都沒有。
“阿瑾!”蔣祁睿撫著明瑾的臉龐,眼中似乎有淚水掉落,只是他很快擦去。
這麼多年,他早已經習慣了不在人前落淚。
蔣祁睿從懷裡掏出墜玉放在明瑾的胸前,低低地說道:“這塊玉,始終是你的。阿瑾,願來生,你我都能如願。”
4、帝后
明瑾的喪事過後,蔣祁睿就病了。
一連數日,都不曾上朝。
太后有些看不過眼,帶著皇后過來勸慰:“皇兒,你是皇帝,擔負著江山重任,可千萬不要為了一個女子累了自己的身體。”
蔣祁睿有些寡淡地應了一聲。
太后面色訕訕地,又指了指皇后,說道:“皇后近些日子身子有些重了,皇兒也多陪陪她。”
皇后垂著眉眼,叫人看不清是什麼神色。
蔣祁睿放下手裡的奏摺,抬眼瞧了一眼,而後道:“朕知道了。”
太后又說了幾句,便回宮了。
皇后卻站在殿前,沒有要走的意思。
蔣祁睿心裡有些惱火,抬起頭正想發怒,卻瞥眼瞧見了皇后微微隆起的肚子,那裡孕育著他的孩子。
記得當初要立後時,明瑾神情寡淡地說:“初家乃世家,曾出過一位皇后,兩位貴妃,一位宰相。前朝後堂,實力均是雄厚。且初相為官、處事甚是通達,皇上初登大典,有他輔佐,許多事便都方便許多。這門親事,當結!”
當結?
她是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的?
整整六年。
他對她示愛六年,也從始至終地都跟她許諾要立她為後。
可是,在她聽到他要立初家女兒為後時,她竟然還是這般不動聲色。
蔣祁睿幾乎都要認為,她就是個冷血的女人。
又或者,她的心裡根本就沒有他。
想到此處,蔣祁睿覺得,他實在不應當為了明瑾將火氣撒在皇后身上。皇后本無過錯,更何況有孕在身,且她心心念念時時刻刻惦記著自己。他再惱火,也不該動怒。
“你身子重,到朕身邊來,歇著吧!”蔣祁睿朝皇后招一招手。
皇后應了一聲,很是乖順地順著蔣祁睿坐下來,她輕撫著自己的小腹,面上掛著溫和的笑容,“皇上,臣妾聽說您今日胃口不大好,早上特意熬了些粥,您嚐嚐可好?”
蔣祁睿不好撫了皇后的好意,就應下來。
皇后的手藝不錯,很快一碗粥就下了。
蔣祁睿的精神竟好了些起來,就著這緣由賞了好些小玩意給皇后。
皇后很高興,本來年紀就尚小的她對這些小玩意很感興趣,纏著蔣祁睿玩鬧了好一陣子。
帝后的感情,竟也因著此事逐漸的和睦起來。
入春時,皇后的肚子已然是大了許多。御醫囑咐皇后要多在院子裡走走,方便日後生產,於是乎皇后就每日纏著蔣祁睿陪她一道在御花園逛逛。
這一日,帝后遣散了眾人,兩人在御花園慢慢踱步。恰好,碰見了入宮請安的紀王妃。
紀王妃瞧著兩人和和美美的樣子,氣就打不一處來,她冷哼了一聲,也不顧什麼禮儀,帶著丫鬟就走了。
皇后卻是看見了,擰著眉頭問:“紀王妃真是愈發放肆了!”
蔣祁睿許是見多了,也不計較,“隨她去罷!”
皇后卻反常地動了怒,憤憤道:“您就是想著她姐姐,所以一次次就由著她欺負我!”
“皇后!”蔣祁睿擰著眉,自是威嚴。
皇后見狀,淚霧瞬間蒙了上來,“我省得,您心裡就還是想著明瑾,所以紀王妃欺負我,您也不管。我肚子可懷了您的孩子,您為什麼就不看在他的份上,為我出一次公道!”
“你是皇后!應當謹言慎行!”蔣祁睿沉著臉,看著痴纏的皇后有些動怒。
皇后摸一把眼淚,冷哼一聲,“您不為我出面,我自個兒去。我倒是看看,今兒紀王妃會不會跟我行禮請安!”
“皇后!”蔣祁睿正想攔住皇后,卻忽然感到一陣眩暈。等回神之時,皇后已經衝到了小橋上。
蔣祁睿快步追上去,不等皇后踏下小橋,便已經攔住了她,“皇后,站住!”
皇后回首直視著蔣祁睿,抿著唇憤憤不已。
蔣祁睿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臂,忽然間一陣踉蹌,竟然有些站不住。
皇后盯著他急切地問道:“皇上您怎麼了?”然而,眼神中卻極快地閃過一絲寒光。
“朕……朕沒事!”蔣祁睿晃了晃頭,覺得眩暈之感越來越強烈,忽然間,他感覺到自己被什麼狠狠推了一把。
“咚”一聲!
皇后站在小湖邊,撫著肚子,冷冷地看著在水裡掙扎的皇帝,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喊道:“來人吶,皇上落水了!”
不遠處,紀王妃望著這一切,緩緩地彎起了唇角。
5、昏迷
落水之後的皇帝昏迷了數日。
皇后挺著肚子在榻前也守了數日。
太后都勸了幾回,而皇后卻說:“母后,都是因為我,皇上若不是因為救我也不會落水。我一定要等著皇上醒來。”
見此,太后也實在無奈,只好勸慰著:“你仔細自己的身體,你還懷著皇兒唯一的骨血。”
皇后點點頭,望著皇帝的雙眼潸然淚下。
夜裡,御醫送了湯藥來,皇后接過之後就遣散了眾人。
她坐在皇帝身邊,幽幽地看著,手裡的勺子一下一下撩著碗,發出噹噹的聲音。
“蔣祁睿,我不會輕易讓你死的,我會讓你好好活著。”
“讓你好好嘗一嘗,阿瑾所遭過的罪!”
皇后惡狠狠地將湯藥灌進蔣祁睿的嘴巴里,看著他痛苦難受的樣子,心裡痛快地不得了。
蔣祁睿是清醒的。
可惜他動不了身。
“你……你……”
唯有兩顆眼珠子還能動彈,連話都沒法說完整。
皇后盯著蔣祁睿,慢悠悠地說道:“知道為什麼我的閨名喚為初明麼?我本來不是這個名字,是因為認識了阿瑾知道才改的這個名字。我多歡喜她,多希望她好好活著,生兒育女,幸福地過一輩子。”
“可是你!”初明恨恨的箍住蔣祁睿的脖子,直惹得蔣祁睿喘不過氣來,雙臉漲紅。
“元和十二年,大元帥明遠與南疆一戰中,是你,洩露軍機,埋下陷阱,讓明將軍慘死在兆陽!為的是,是要將這一樁罪過誣陷給你的二哥,又同時拉攏阿瑾,讓她為你賣命!”
“元和十五年,你故意洩露了阿瑾的出行,害她被三皇子抓住了把柄,被汙衊下了天牢,害她被折磨得幾乎沒有命。”
“你知不知道,阿瑾這幾年活著有多麼痛苦!每夜每夜地疼,每夜每夜地無法入眠。可是她,還是為你籌謀,還是助你登上了皇位。而你給了她什麼,削了明雋的爵位,打發他去邊疆。說的好聽是委以重任,可是阿瑾分明也和你說過,不想讓明雋去邊疆!”
“你知不知道阿瑾知道這一切有多痛苦。這麼多年,遭受了這麼多罪,她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可是那一晚,她在我房裡哭了整整一夜。她恨不得你死!”
“阿瑾想報仇,布了局卻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我……”初明盯著蔣祁睿,緩緩地笑開了,“所以我 ,就替她完成她的心願!”
初明想起明瑾,不自覺地臉上就溫和了許多,“阿瑾那麼好,那麼聰明。她記著你的一切喜好,她知道你愛喝粥,也記著你偶爾會頭疼。她一遍遍地熬粥,一遍遍地將嘗試藥量,我也就在身邊一遍遍地學。”
“瞧,我是不是學的很好呢?你從來,都沒有察覺到呢!”初明銳利的眼神好似一把尖刀,直勾勾地剜著蔣祁睿,“哈哈哈,蔣祁睿!多行不義必自斃,這麼多年,你騙了阿瑾這麼多年,如今,這就是你的下場!”
6、真相
蔣祁睿癱在龍塌上,安安靜靜,萬念俱灰。
這種藥,他也對明瑾用過。
她當是知道了,才選擇用同樣的藥回報他。
早些年,他也是起了心思,真的要與明瑾白頭偕老的。可是阿瑾太聰慧了,他不敢放這樣的人在自己的身邊。
他怕她的玲瓏手段終有一日會用在自己身上。
所以他起了除去她的意思。
在她的湯藥裡下藥,調走明雋。
只是沒有想到,她終究是覺察到了。
呵,終於還是敗在了她的手裡!
景和三年冬,蔣祁睿遷入昭和殿,將皇位禪讓給紀王蔣祁思。
新帝初立,本是喜事,可新帝卻在臘月十二日,明瑾的忌日,下旨舉國哀悼。
帝后與先皇后站在阿瑾的墳前,望著眼前皚皚白雪,悲痛得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還是初明先開了口,“阿瑾當時活得那樣痛苦,走了也是好的。阿瑛,你當聽阿瑾的話,千萬不要太過傷心。”
明瑛含淚點了點頭,“我知道。”
“阿瑾,我要走了,這座皇城,若不是因為你,我不會回來。所有事情都了了,你放心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