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一千年前,一位站在江邊的求索者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臨江仙·夜歸臨皋》

很多時候,我們都具有著複雜的人格,既有光明善良的一面,也有陰暗邪惡的一面;既有積極向上的進取之心,也有消極隱退的歸隱之意;既簡單隨和,又讓人捉摸不定。中國古時的文人尤為如此。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一千年前,一位站在江邊的求索者

中國的文人原本就是複雜的,尤其在古代。他們既受到儒家入世觀念的影響,同時,也會受到道家清靜無為主張的制約,甚至還有可能受到佛家萬物皆空的虛無思想的影響。而儒、道、釋這三種中國古代最流行的思想,又都恰恰存在於蘇軾的思想意識之中,它們交織在一起,使得東坡先生時而激進,時而淡泊,又時而瀟灑,甚至還有裝糊塗,所有這些,都構成了蘇軾那偉大且獨特的人格魅力。


詞作背景

蘇軾出生那會,正是宋仁宗統治時期,在這位仁德皇帝的治理之下,北宋不能說強大,但卻也人才濟濟,一批賢臣名相紛紛登場,而文壇更是群星璀璨,大師輩出。只是北宋的積貧積弱卻越來越嚴重,范仲淹等人的“慶曆新政”失敗之後,北宋王朝的頹勢越來越明顯了。基於此,後世的宋神宗上臺伊始,便重用王安石為參知政事,推行新法。

需要指出的是,此時的蘇軾已入仕為官了。圍繞著“王安石變法”,朝廷裡形成了鮮明的兩派,即所謂的“舊黨”與“新黨”。

蘇軾屬於舊黨,也就是反對王安石新法的那一派

宋神宗元豐二年六月,公元1079年,王安石已被罷相,這是他的第二次被罷相,此時正閒居在金陵。所謂山上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堪稱君子的王安石離開朝廷之後,新黨的領袖就變成一群小人了。而宋神宗對新法依然極力支持,對他們也很倚重,曾經的領袖王安石雖說離開了,但此時的新黨依然把持著朝政,因為有皇帝大人為他們撐腰。他們開始大肆攻擊舊黨人物,打壓貶謫他們。他們把蘇軾鎖定為第一目標,因為蘇軾名氣大,且後臺不硬。

先是一個御史把蘇軾的《湖州謝上表》仔細研究了一番,最後得出結論:蘇軾在謝表中有蔑視朝廷、詆譭新法的言論。數日之後,舒亶、何正臣等人又找出了蘇軾的幾首詩,將詩中蘇軾的一些牢騷之言無限放大,並上綱上線,最終一口咬定:蘇軾詆譭新法,對朝廷不滿,對皇帝不敬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一千年前,一位站在江邊的求索者

當時一共有四份彈劾蘇軾的奏章,他們甚至在奏章中“大義凜然”地說到:不殺蘇軾不足以振朝綱

神宗皇帝也是半信半疑,於是便命御史臺查查,可關鍵問題是御史臺正是由這群小人把持著。

蘇大學士生平第一次大劫難開始了,這也就是北宋歷史上乃至中國歷史上有名的文字獄——“烏臺詩案”。

蘇軾在審判中,無論是在肉體上還是在精神上,都受到了極大的折磨。最終,在各方營救之下,蘇軾到底被釋放了。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熬,蘇軾最終被流放黃州,擔任黃州團練副使一職。但這僅僅只是個虛銜,蘇軾是沒有實權的,非但沒有實權,他甚至就連官俸也沒有,說白了,他就是一個戴罪的囚犯。

這首《臨江仙·夜歸臨皋》正是寫於這樣的大背景之下!


詞作解讀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一千年前,一位站在江邊的求索者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蘇軾在黃州完成了北宋文學史上乃至中國文學史上最壯麗多彩的篇章之一,《念奴嬌·赤壁懷古》、前後《赤壁賦》,當然還包括這首有名的《臨江仙·夜歸臨皋》。所謂窮而後工,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了。

那是在宋神宗元豐五年的九月,正值秋天,蘇軾來黃州的第三年。

據說有一天晚上,蘇軾與幾個好朋友一起夜遊,在江上的一葉扁舟裡飲酒作樂,估計他當時喝多了,暈乎乎的,於是便在小舟上小憩一會。可能是朋友們的高聲談笑吵醒了他。他醒來後又接著喝,喝著喝著不覺又醉了……

以這樣的一種醉態半夜回家,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當時的時辰了,隱約放佛已是三更天了。我們的蘇大學士一搖一晃地敲著家門,只是這深更半夜的哪裡還有人來應聲?蘇大學士在迷糊中還能聽到家童那如雷的鼾聲。

哎!原來家童在沉睡,我還是去那江邊走走吧!蘇軾獨自一人來到了江邊。

秋天的夜晚格外清涼,天空中繁星點點,眼前的長江壯闊雄奇,如同一條白練流下。蘇軾拄著柺杖站在江邊,黯黯地聽著那江水聲。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蘇大學士開始慢慢清醒了。

此刻,萬籟俱寂,天地合一,時空的靜穆感給了蘇軾無盡的遐想,他開始沉思,開始思索,思索自己的得與失,思索人生的真諦與全部意義所在。

長恨此生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是啊!我何以落至這步田地?看來終究是慾望纏身了,我何時才能忘卻這些慾望與虛名呢?忘卻自己的功名得失呢?蘇軾開始自我反省了:平素總以為自己很聰明,才華過人,以致到處顯擺,每每與人結怨,不曾想這些都是我的自作聰明。

風似乎停了,江面上的波濤也不再洶湧,平靜的如同一面鏡子。蘇軾的心也平靜下來了,開闊暢達。

此刻他的內心交織著多重思想,他多麼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可是他卻做不到,他還年輕,還有抱負,還有兼濟天下的夢想,還有著對功名的執著追求。“忘卻營營”,看來是真的很難。佛、道的思想也湧進了他的心靈深處,歸隱的想法若隱若現,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難道不正是佛、道思想的表現嗎?

要說中國古時的文人有一點是相似的,那就是年少讀書時多半信奉儒家,都有著治國平天下的夢想。可是真的一旦進入仕途之後,繁雜的公務、官場的腐敗、奸臣的當道等等,都會讓他們萌生退意,尤其是等到自己被貶放逐之後,其隱退的想法就更加明顯了。他們多半開始信奉佛教、道教了,開始淡泊起來,開始學會裝糊塗。

蘇軾當然也不例外!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一千年前,一位站在江邊的求索者

非但佛、道的思想對蘇軾有影響,而且蘇軾本身就是個佛學家。在流放黃州的這段時間裡,蘇軾結識了不少佛教高僧,對禪理的解釋也往往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此外,蘇軾對道教的長生不老之術也頗有興趣,當然,不同於皇帝煉丹,皇帝煉丹是為了長生不老,而蘇軾之所以對其感興趣,為的卻是養生。其實,說蘇大學士是一位養生家也不為過。蘇軾對於養生之道頗有見地,豈不聞他發明的諸多菜譜,基本都飽含養生之道在裡面。

蘇軾之所以成為古代文人的集大成者,成為一顆璀璨的文化巨星,我想也在於他對儒、道、釋都非常精通,將此三者融會貫通之後,其文化建樹自然非其他人可比了。

蘇軾寫這首詞,算是動了他的歸隱之意了。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首詞寫完之後,不知怎麼就馬上流傳開了,尤其是這最後一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其中飽含歧義,這下可就有好戲看了!

據宋人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

“蘇軾在黃州‘與數客飲江上,夜歸。江面際天,風露浩然,有當其意,乃作歌詞,所謂‘夜闌風靜榖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者,與客大歌數過而散。翌日暄傳子瞻夜作此詞,掛冠服江邊,拏舟長嘯而去矣。郡守徐君猷聞之,驚且懼,以為州失罪人。急命駕往謁,則子瞻鼻鼾如雷,猶未興也。然此語卒傳至京師,雖裕陵(神宗)亦聞而疑之。”

翻譯過來就是,蘇軾在黃州的時候,有一次與幾位朋友在江上飲酒,夜歸不能,於是便倚杖聽江聲,乃作歌曰:“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第二天,整個黃州城都盛傳蘇軾作此歌后便掛冠而去,攜一葉扁舟順江而下了。當時的黃州太守徐君猷聽說後,急得不得了,要知道,當時的蘇軾可是戴罪之人,而他則負責在此地看管此人,一旦走失了,那豈不是他的失職?徐君猷立馬派出大隊人馬到處尋找,而他自己則親自前往蘇軾的住所查看。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這時的蘇大學士正在家睡大覺呢!且鼾聲如雷。太守總算鬆了一口氣。只是蘇軾畢竟是聞名天下的大名人,這樣的傳聞很快便傳到京師開封去了,搞得神宗皇帝也是寢食難安,畢竟蘇軾人才難得,若真從此歸隱,北宋朝廷豈不是痛失人才了?

一件很偶然的小事情——家童半夜沉睡未開門,竟引發了蘇大學士的歷史性感悟,既是總結,也是反省。若是那位家童沒有鼾聲如雷,東坡先生怕是會敲下去的,家童或許會醒。等開了門,喝醉酒的蘇大學士怕也只是洗洗臉就上床睡了,也許壓根就不會洗刷,直接倒床睡下,以蘇軾的灑脫個性,這種事他幹得出來。這麼一說的話,他老人家哪裡還會半夜三更獨自跑到江邊去思索什麼人生?

不過話又說回來,此偶然之中也有著必然,以蘇軾的聰明才智,在經歷黃州之難的第三年,能發出此等感悟當是情理之中的事。因為同在這一年,蘇軾完成了他文學生涯最重要的幾大篇章,除卻《臨江仙》一篇之外,前後《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也創造於這一年。

宋神宗元豐五年的黃州,有了蘇軾的存在,也變得異常光彩奪目,在黃州長江岸邊的千古吟唱,至今言猶在耳。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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