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 | 我身在歷史何處——192年:漫長的逃離

作者按:

假如亂世來臨,文人可以做些什麼?最有價值的事情,就是為人類的命運而哭泣。

漢獻帝初平三年(192),長安城始終沉浸在嗜血的狂歡中。這一年4月,以司徒王允為首的朝臣,成功挑動了幷州軍團與涼州軍團的矛盾。殘忍兇暴的董卓為呂布刺殺:

弟旻、璜等及宗族老弱在郿,皆為其群下所斫射死。暴卓屍於市。天時始熱,卓素充肥,脂流於地,守屍吏為大炷,置卓臍中然之,光明達曙,如是積日。(《資治通鑑》卷六十)

這一年6月,董卓部將李傕、郭汜率涼州軍團十萬餘人反攻長安:

傕、汜屯南宮掖門,殺太僕魯馗、大鴻臚周奐、城門校尉崔烈、越騎校尉王頎。吏民死者萬餘人,狼藉滿道……傕屍王允於市。(《資治通鑑》卷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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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年初的東亞世界

在兩場大屠殺之間,還有一位61歲老人死於長安的牢獄中。他是天文、歷算、音律專家,經學家、畫家、書法家,當代最傑出的碑銘聖手與辭賦作家、最淵博的歷史學家——蔡邕

董卓死後,長安“百姓歌舞於道”,舉國上下都在歡呼偉大勝利的到來。蔡邕卻不懂“政治正確”,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觸怒了新一代執政者王允。身陷囹圄的蔡邕陳辭謝罪:

“身雖不忠,古今大義,耳所厭聞,口所常玩,豈當背國而向卓也!願黥首刖足,繼成漢史。”(《資治通鑑》卷六十)

蔡邕希望能夠苟且餘生,撰成漢史,卻加速了自己的死亡,王允說:

“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於後世。方今國祚中衰,戎馬在郊,不可令佞臣執筆在幼主左右,既無益聖德,復使吾黨蒙其訕議。”(《資治通鑑》卷六十)

史家貴“直筆”,掌握權力的人更在意

歷史記憶的“選擇性遺忘”,蔡邕必須死去。

在生如朝露的漢魏之際,61歲足可稱為高壽;但亂世多故,壽則多辱,對於棲身於叢林世界的一代文宗,命運的笑容尤其詭異。

蔡邕早年生活的記錄很少,只知道他是一個大孝子,孝得驚天動地,“遠近奇之,多往觀焉”;還有就是愛讀書,“好辭章、數術、天文,妙操音律”。有名士風範,不急於做官。

漢桓帝延熹二年(159),與蔡邕同齡的年輕皇帝在5個宦官協助下發動政變,除掉了權傾朝野的外戚梁冀,洛陽內外一派除舊佈新之象。對於東漢名士集團而言,這卻是更糟糕的時代,皇權與世族、中央與地方的矛盾愈加不可調和,“黨錮之禍”的大幕即將開啟。

這年秋天,蔡邕因名滿天下的音樂才能受到徵召進京,為滿朝新貴鼓琴。他心懷憂懼地啟程,在連綿不絕的淫雨中,一路躊躇到洛陽東面的偃師,還是忍受不住即將到來的羞辱,終於“稱疾而歸”。回到家鄉的蔡邕依然“心憤此事”,“聊弘慮以存古兮,宣幽情而屬詞”,寫下文學史上的名篇《述行賦》。他首先描寫此行途經的歷史古蹟,想起那些莫衷一是的歷史事件,還有歷史中那些沉迷於“

權力遊戲”的人。在他看來,“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1800多年前的詩人,也在叩問天地,“我身在歷史何處?”然後,他描繪了沿途的景色,“山岡紆連、溪谷杳明、崖壁嵯峨、深壑崢嶸,風雨之中難以攀越”,狂風呼嘯,烏雲四布,看不見前方的道路,就像時代的景象與個人的命運。此後,他開始抒發自己蘊蓄已久的憤懣:

命僕伕其就駕兮,吾將往乎京邑。

皇家赫而天居兮,萬方徂而星集。

貴寵煽以彌熾兮,僉守利而不戢。

前車覆而未遠兮,後乘驅而競及。

窮變巧於臺榭兮,民露處而寢溼。

消嘉穀於禽獸兮,下糠粃而無粒。

弘寬裕於便辟兮,糾忠諫其駸急。

他尖銳批判權貴們的腐敗與傲慢,“他們對權力的貪慾非但永無止境,他們還會迅速鎮壓所有異議”(宇文所安主編《劍橋中國文學史》上卷)。蔡邕那一年的憤怒,身後知音不絕如縷。魯迅先生說:“必須看見《蔡中郎集》裡的《述行賦》,那些‘窮工巧於臺榭兮,民露處而寢溼,委嘉穀於禽獸兮,下糠秕而無粒’的句子,才明白他並非單單的老學究,也是一個有血性的人,明白那時的情形,明白他確有取死之道。”《述行賦》是蔡邕的分水嶺,此後的人生選擇,多在逃離的路上。

此後12年,蔡邕隱於家鄉,“閒居玩古,不交當世”,幸運地躲過了“第二次黨錮之禍”的腥風血雨。

漢靈帝建寧三年(170),39歲的蔡邕第一次接受朝廷召喚,因為舉薦者是以“品題人物”聞名的司徒橋玄。蔡邕的主要工作是在國家圖書館——洛陽東觀校書,在紙張並未普及的時代,對於一個讀書人而言,那是多麼美好的歲月。這期間,蔡邕主持完成了一項宏大的文化工程——

熹平石經。熹平四年(175),鑑於當時儒家經籍因輾轉傳抄而多生謬誤,蔡邕和堂溪典等人,“奏求正定六經文字,靈帝許之”,至光和六年(183),共刻成46塊碑石,共20餘萬字,立於洛陽太學門外,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了國家意志下的標準化經典讀本。作為舉世公認的當代書聖,蔡邕親自用丹砂將經文書寫於石碑,再命工匠鐫刻,使熹平石經成為漢隸的楷模。歷史學家范文瀾說:“兩漢寫字藝術,到蔡邕寫石經達到了最高境界……石經是兩漢書法的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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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平石經殘石,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歲月靜好總是稍縱即逝,熹平石經還沒有全部刻成,蔡邕就一腳踏進權力的陷阱。光和元年(178),蔡邕捲入“鴻都門學”之爭。在一份奏疏中,他嘲諷了這一新建學術機構的官員粗俗淺薄、不學無術,進而批評了他們背後把持朝政的宦官集團。第二次黨錮後,漢帝國處於持續性的強力維穩狀態,作為勝利者的宦官集團既緊張又瘋狂。蔡邕的奏疏觸動了他們敏感的神經,引來憤怒反擊,“劾以仇怨奉公,議害大臣,大不敬,棄市”。多虧良知尚存的宦官呂強營救,蔡邕被“減死一等”,流放至五原郡安陽縣(今內蒙古烏拉特前旗)的茫茫戈壁間。流放途中,宦官派出幾批刺客追殺,刺客們卻因蔡邕的高尚人格而止步;流放地的官員也不顧來自洛陽的密令,一次次保護蔡邕免遭毒害。9個月後,朝廷大赦,蔡邕獲准還鄉,卻在臨行時得罪了大宦官王甫的弟弟,他此時已如驚弓之鳥,只能亡命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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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邕流放地——今烏拉特前旗

此後12年,蔡邕依附姻親太山羊氏家族,避難在“疫氣流行”的吳郡(郡治今江蘇蘇州)。

漢靈帝中平六年(189),涼州軍閥董卓帶著他胡漢雜糅的虎狼之師進入洛陽,擅自廢立皇帝。董卓麾下都是好勇鬥狠的邊疆武夫,他需要與華夏文化精英合作,才能獲得執政的合法性。他首先為20年前遇難的黨錮名士平反,以此籠絡民心。蔡邕結束流亡生涯,剛剛返鄉,卻收到董卓的徵召令。他像30年前一般“稱疾不就”,董卓大怒:“你如不來,我立刻殺你全家。”年近花甲的蔡邕不再有逃亡的精力,被迫來到洛陽,甚為董卓敬重,“舉高第,補侍御史,又轉持書御史,遷尚書。三日之間,周曆三臺”。在國家主義話語下,蔡邕委身董卓常被後世指摘為晚節不保;而在亂世流離的掙扎中,沒有更多理由去苛求個體生命的別無選擇。身為名累的蔡邕一生都在逃離,卻永遠跌落於歷史夾縫之中。

從20歲時起,蔡邕就開始為當朝名士撰寫墓誌銘,現存共41篇。每一篇文辭華美的墓誌銘,都書寫了墓主人曾經綻放的生命,也一次次模擬了對凡塵人世的優雅告別。最為後世推崇的,是建寧二年(169)所作《郭泰碑》。郭泰是天下士林領袖,名震京師,卻終身不仕:

州郡聞德,虛己備禮,莫之能致。群公休之,遂闢司徒掾,又舉有道,皆以疾辭。將蹈鴻涯之遐跡,紹巢許之絕軌,翔區外以舒翼,超天衢以高峙。(蔡邕《郭泰碑》)

蔡邕曾和盧植說:“吾為碑銘多矣,皆有慚德,唯郭有道無愧色耳。”碑銘裡的郭泰,如孤松般獨立,似鴻雁般自由,是蔡邕自我理想人格的投射,更是他終生無法實踐的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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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書《郭泰碑》拓片

192年稍晚時分,蔡邕死訊傳至北海郡(今山東北部),經學大師鄭玄仰天長嘆:“漢世之事,誰與正之!”他知道,漢家400年“衣冠禮樂”已隨蔡伯喈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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