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讀董橋，覺得他太拽，經常漢文中夾雜著英文，而且過於感傷。
而今讀來，卻淚滿衣襟。
因為備受生活摧殘的我，讀懂了他筆下的滄桑與無奈。
特別喜歡他的《寂寥》一文：
起初我只知道他是灣仔一家小小出版社的編輯.發稿、畫版、 校對、跑印刷廠、送書、收賬,都管。一九六六那年，他已經是一臉中年的惶惑，兩鬢花白，氣色灰暗，幸好身量魁梧，永遠昂首挺胸，一派軍官氣勢。我接來翻澤的一本商用小冊子正好給老陶那家出版社印製，時間緊迫,譯文邊譯邊排，分批追趕工序，原稿不是我 送去就位老陶順路來我家拿。
態度誠懇，不太說話，總是抿著嘴露出淡淡的酒窩讓人錯以為是淡淡的微笑。是夏天，他好幾次坐在我書桌邊的藤椅上等著我譯完一個段落才走得了，我的汗經常濡溼了原稿紙：“您辛苦了！”他常說。有一天，他帶了一瓶冰凍的甘蔗汁來拿稿：“天真熱，順便給您裝兩杯來解暑。趁冷喝了再往下寫，我等得及!”這回他的臉綻開了真的微笑，樣子沒那麼蒼老。我喝完一大杯說:“非常謝謝你。你以後跟我說話可不可以把您字的那顆心給棄掉?”老陶哈哈大笑。小冊子出版了，我們也成了很好的朋友了。
那年冬天，老陶電話裡問我借一本張紉詩先生送給我的中國歷史人物白描畫像。我下午出門經過出,版社順便把書帶給他。我看到老陶桌上放著好幾張人物畫稿，銀鉤鐵畫，神態逼真，一眼認 得出是秦始皇、是曹操、是唐明皇。“是我畫的插圖，還可以吧？”他說。
聽說，老陶十幾二十幾歲在蘇州網師園拜過張大千學畫。他老是抱怨自己年紀輕，心不定，辜負了大風堂上那段藝海的流金歲月。那也許是謙辭。我在老陶家裡看過一批他臨摹老師作品的山水、花卉和仕女，每一幅都精緻得幾於亂真：山水氣韻萬千，花卉秀潤欲滴，那幅題為《寥寂》的仕女圖尤其衣紋跌宕，明姿雅度,畫出麗而不佻的幽閒之態。“其實，”老陶說,“我當年錯過了在詩詞上下功夫的機會，從此只能臨摹，畫不出帶著自己神髓的藝術作品。學養和詩心才是中國畫的根。技術是匠人的死功夫，畫家的造詣離不開胸中 的氣魄。都這把年紀了,我還能圖什麼!”
老陶五十年代到香港的第二年，新婚沒多久的妻子一病不起，他一個人租住灣仔一幢唐樓上靠窗的大房間。房東是個慈祥的廣東老太太，常年茹素，依靠梳著長長辮子的女傭服侍.看老陶一個人過緊日子，晚上經常好心留些吃的讓他溫飽。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牆上掛了師傅畫的一對山水斗方，還有一幅張大千的老師清道人的篆書立軸——靠床的一個角落是亡妻的靈位.一幀上了彩的黑白照片照出-張娟秀的臉，乍看很像林徽因。
老陶常說他的晚運不濟，但求謀到三餐，知足了。我們幾個朋友不信邪，不斷鼓勵老陶多畫多寫，甚至舉辦一次大風堂弟子臨摹展也很別致。老陶起初一口拒絕，我們說多了，他還是心動。一九六九年春天，我們湊錢買材料，老陶跟一位會裱字畫的朋友一起裱出二十幾幅作品，最後因為展覽廳租金不便宜，同門兩位師兄師姐又瞧不起老陶，臨時不參展，我們也找不到協辦的機構，臨摹展終於吹了。
……
一九七〇年清明節的下午，他臨時打電話約我到他家吃晚飯。那是不很尋常的邀約。我去了。
房間裡亡妻的靈位前擺了一桌子豐盛的菜餚，紅燭高燒，香菸嫋嫋：“今天是小翠的忌辰，”他說，“房東太太回鄉下去了，請你來吃個便飯。”我上了三炷香，跟老陶一起燒了許多冥鏹。老陶喝了不少酒，起初談興很濃，說起江南的陳年舊事，說起他跟小翠在杭州辦喜宴的盛況，臉上飄滿稚氣的喜悅。忽然，他回頭看到靈位上的紅燭快點完了,匆匆走過去吹熄,順便清理了散在香爐四圍的死灰。坐回飯桌的時候，我看到他雙頰盡是淚水：“我實在惦念她，這麼些年了，我好累啊……”我心裡難過得很，陪著他幹掉兩壺紹興酒。他送我下樓已經是子夜，靜靜的街上飄著紛紛的細雨。
我去了英國的第二年，老陶肝癌走了，才五十六。
董橋在一篇散文中寫道：“我當初發表過一些作品之後，幾位長輩總是關懷我：怕我誤入浮華的陷阱白白斷送了那一絲靈氣，又怕我沉迷在文苑書樓之中，錯過了謀稻謀粱的機緣。到了我有一份安定的職業，他們又擔心身在福中的人寫不出深刻的作品。慢慢地我發現，人生的浮沉由不得自己做主，走哪一條路甚至會走多遠，根本不在自己的計劃之中。我於是總是安於埋頭做完眼前的工作，不敢相信明天是不是還有這樣的環境和心情去做好一件事。臺靜農先生一句‘人生實難’，我每一次看到、想到都頓感心疼。 ”
人生實難！
誠然！
誠然！
讀之，我亦心痛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