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昆明,男,共和國同齡人。從1971年到1988年,分別在本溪地區三座國家統配煤礦工作。愛好閱讀,喜歡寫作。
宣傳科在南院那座二層小樓裡。我得從北院大門口轉過來,去南院。
我雖然具備一定的文字能力,這是打小就偏科造成的,也能胡謅幾句歪詩,塗寫幾篇狗屁文章。但到了大衙門口裡,要動真刀真槍了,我行嗎?
在大機關裡工作的人,別看他們都不笑不說話,誰知道肚子裡有幾根壞腸子?這些人可都是水平高能力強心眼子也多的“鬼子遛”啊,不像咱井下煤黑子哥們們直來直去有話就說有屁就放,狗皮襪子沒反正。我本來就是個冒傻氣的犟眼子,沒有心計和肚量,在這裡能處理好人際關係嗎?可別呆了兩天半就弄得貓騷狗臭的,回去沒臉見人啊!
舞文弄墨,看是輕鬆,實則是政治博弈,生死難料,不比井下風險小。古時候不就有“刑餘的史臣”嗎?司馬遷不就受“腐刑”而被剦了嗎?胡風,陳伯達,戚本禹,姚文元,哪個不是耍筆桿的?幾十年過來,哪個有好下場了?政治風向,風雲變幻,人有旦夕禍福,誰知道哪天沾了包?受了難?搞報導就是記錄歷史,記錄真實的歷史,歷史是什麼?誰的歷史?被人秋後算賬怎麼辦?
這些鬧心的問題,昨天一宿怎麼沒好好想想呢?
就這二十幾步遠的土道上,我磨磨蹭蹭,邊走邊想,邊想邊走,迷迷瞪瞪,不知不覺來到了南院二樓。
“你好”!一聲熱情而響亮問候傳過來,宣傳科報道組的大門敞開著,接待我的是一位上中等身材帥氣的年輕人,自我報號說他叫許繼山。
許繼山是本溪煤礦宣傳科專門負責搞通訊報導的科員幹事,身份是礦機關幹部在籍。小夥子濃眉大眼,精氣神挺足,對於我的到來非常高興,握手歡迎,並向我一一介紹已經比我早來了一會兒的另外兩位我們礦的青年——王平、薦國君。哦,我才知道,上來做臨時“值班員”的並不只是我一個呀!
採取通訊報導臨時值班員措施,據許繼山說,是礦黨委的意見,是根據當前形勢需要而決定的。前一段有一天,我被區裡指派到礦裡參加了半天的什麼通訊報導業務學習,以為是臨時支派,學完了就拉倒了,沒往心裡去。誰曾想這不過了不多日子,就被抽上來做臨時值班了。後來才清楚,原來是華國鋒上臺以來,要求各行各業都要大幹快上,提出“一年初見成效,三年大見成效”的口號,而且把能不能快速發展經濟提高到政治高度來對待。在這種形勢下,一時間全國確實形成了百廢俱興、百舸爭流的社會態勢,各行各業各個部門各個單位都在動。遼寧省委按照中宣部的精神,召開了各市宣傳口負責人會議,做出了《關於加強報紙廣播工作的決定》,本溪市委也召開了同樣會議,也做出了相同決定。在這樣情況下,本溪礦務局及各個礦、廠,能不動作起來嗎?
南院這座小樓,一層是礦保衛科,二層的東側幾個房間掛著小牌,有紀委、組織科、幹部科。宣傳科是在上樓樓梯的南側,架勢比較大些,幾個房間分別是科長室、宣傳組、理論組、報導組等辦公室。那時還叫“宣傳科”,是從文革時期的“政工組”演化過來的。文革時期從中央各部委、各省的革委會(全稱是“革命委員會”)到各市革委會、各縣區、各企事業、學校、醫院等基層單位的革委會,從上到下,一律都設三大組,即政工組、生產組、後勤組。政治宣傳的職責,含在政工組裡面。後來革委會繼續存在,但恢復了黨委,與專司行政的革委會分別設立,所以宣傳部門也從革委會里獨立出來,屬於黨委的一個工作機構,就叫宣傳科。再後來,全國又一次統一名稱,不論中央與地方,不論事業與企業,都叫“宣傳部”了,那是革委會被撤銷,恢復了原來的行政機構名稱之後的事了。
中央、省市區的宣傳部,與企業的宣傳部雖然在主旨業務上是完全一致的,都是宣傳、貫徹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的精神與要求的,但在工作範圍、職能職權等方面卻有很大的不同。中央和各級地方的宣傳部,不僅機構全,人員多,分工清晰,部門對企事業單位具有指導職權,在意識形態領域具有獨一無二的權威。領導幹部位置高,事權重,不僅管理本部門幹部的一切,而且還直接關涉到全區域幹部如媒體、文衛和某些社團等幹部的管理與使用,其決策權、話語權、控制力、影響力,應該說是非常可觀的。企業的宣傳部門,文革期間合併到政工組裡,宣傳“革命壓倒一切”,可以左右生產單位的形勢。但是文革結束了,現在雖然還提“抓革命,促生產”,但實質要求絕不是以前文革時期的“造反”“奪權”的內容了,而重點是要“抓綱治國”“大幹快上”了。企業的宣傳部門是鑲嵌在廠礦生產之內的機構,在工作角度上有專門的指向,工作的範圍有一定的限度。企業裡設立黨群部門這種架構,是源於“支部建在連上”的戰爭時期的傳統設置。“筆桿子,槍桿子,奪取政權靠這兩杆子,鞏固政權也要靠這兩杆子。”部隊上設有政治部,宣傳機構是政治部的重要組成部門。共和國建國後,恢復經濟建設,企業的組織建制仍然沿襲部隊的傳統,在生產系統之內,繼續設立黨的體系,並使之處於領導地位。這就是中國的企業文化。在煤礦,這就是煤炭的政治成分。
礦宣傳科報導組承擔的任務,就是通訊、報導,下情上達。下情,就是對本礦每日發生的重大、新鮮、有影響的事件,還有礦內先進、模範、典型的單位、個人事例和動態,進行採訪、調查,寫成不同內容、不同題材、不同體裁的文字稿件;上達,就是把概括、總結、描述的這些人和事的文字稿件,儘快的報送給各級新聞、輿論和收集管理信息的那些單位與部門。新聞、輿論的主要媒體,當時在我國,主要是各級、各類的報紙、雜誌和廣播電臺,由他們根據各自的宣傳定位決定對報送來的稿件做以取捨,然後將確定採用的稿件進行編輯、排版、印刷、發行,進行錄製,播放,予以發表,最大限度的擴大受眾傳播面。
許繼山從事這項工作已經有幾年了,對上級精神吃得很透,對全礦情況比較熟悉,對運用通訊工具如何搞好宣傳報道,具備一定的經驗。這項工作,不僅是單純的“報道”,更重要的“報道”,是引導輿論,屬於意識形態範疇。他安排我們先從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入手,學寫一些“火柴盒”(在報紙版面上只有幾句話,比喻佔面就像一隻小小火柴盒)、“豆腐塊”(佔面只有豆腐塊大小)的短小“消息”。新聞體裁的文章,有它特定的要求,不像我原來在區、隊為別人寫的東西,文字多少不大受嚴格限制(有嚴格要求的除外),語言組織的套路也不一樣。許繼山在辦短訓班時就強調過,新聞(在我們這裡主要指的是消息和通訊兩類文體)必須抓住“六大要素”:時間、地點、事件、發生、發展、結果;要求必須把話說清,把理道明;要求語言必須精煉,不說廢話。云云。他發給我們每人一本本溪煤礦宣傳科自行設計和印製的稿紙,不是市面上銷售的普通模樣。那是一種有200藍色字格而且橫隔間距很寬、頁面左側另有100多字空白紙面的專用稿紙,既可以方便作者撰寫文章、修改文章,又可以讓領導在上面空白處幫助批註、改正,而不影響察看原文是怎麼寫的那樣特種稿紙。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稿紙,非常喜歡它的樣式。後來,在我兩次“值班”期間,在使用十幾本這種稿紙寫出了數十份大小、長短不等的消息、通訊、特寫、報告文學等體裁的文章之後,還剩下半本空白的沒有用過的稿紙,經批准,留給了我自己,帶回了採區。這半本稿紙,我保留至今,因為我知道保留的不僅是一段時光的痕跡,一段工作的記憶,還有那紙面設計、印製的獨具匠心,和合作愉快的友誼溫度。
(插圖感謝“印象本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