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作者手記：
林語堂說：“甚至才高如蘇東坡，真正的生活也是由四十歲才開始的。”
這位20歲就名列榜首，被仁宗稱為“後世宰相之才”的天才，要到40歲才能展現出他充實、完滿、練達的偉大人格。
我不太能理解現今人們推崇的“成名須趁早”要多早，也不太能理解在30歲前就要完成人生所有積累的要求是怎麼變得合理的？
到了40歲呢？是預備躺著贏？還是預備躺著死？
人們一邊把蘇東坡的人生追捧成網紅，一邊忙著對自己的30、40喪氣焦慮。
可是誰的人生能喪得過蘇東坡？
可是誰又能像蘇東坡一樣真正做到喪著笑著義無反顧地往前走？
你能相信嗎？
真正的人生恰恰是從這樣的無可奈何笑著開始的。
今年最熱門的展覽當屬故宮600年大展，而這個大展的第一個特展就是蘇軾主題書畫展。
言辭犀利、以懟人為樂的作家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毫不吝嗇地把褒揚給了這位一生跌宕起伏程度無人能出其右的詩人——
“他具有蛇的智慧，兼有鴿子的溫柔敦厚；這些品質薈萃於一身，是天地間的鳳毛麟角，不可多見的。”。
“他的一生載歌載舞，深得其樂，憂患來臨，一笑置之。他的這種魔力也就是使無數中國的讀書人所傾倒、所愛慕的。”。
蘇軾《治平帖》卷，東坡先生像
蘇東坡是毋庸置疑的奇才，這樣的奇才即使在千年之後的互聯網時代也備受推崇。
他是自媒體內容當之無愧的網紅——“美食家”、“玩家”、“宋代瀟灑哥”，“千年人生雞湯王”……在這個無標籤不能活的網裡，蘇東坡那些真實的或是附會的故事被一遍遍地演繹解讀，貼上了當代人最喜歡的標籤，拯救了無數個內容幾近枯竭的公眾號。
人人都想活成蘇東坡，可是大概沒有人知道蘇東坡為什麼會活成蘇東坡。
蘇軾《瀟湘竹石圖》
這個20歲的天選之子，好不容易熬過了親人離世、潛龍在淵的考驗，剛準備幹翻這個世界，又與宋朝最執拗的改革派遭遇，在40歲前就幾乎沒有在權力中心的京城呆過。
而40歲後的蘇東坡，似乎才在一次次顛沛流離的行走中，學會了與世界共處的智慧，形成了那些與生活坦誠相見，嬉笑怒罵的偉大人格。
謫貶黃州的犯官、連跳6級官居3品的帝王之師，再到連下四道貶令流放海島的流民——沒有比這更讓人崩潰的起伏，沒有比這更喪的人生之路。
紀錄片《蘇東坡》
我都能想象蘇東坡在面對這個人生腳本的表情，大概就是段子裡寫的，像看見了鬼一樣，“跑不動，也跑不掉。”。40歲後的人多數如此，一千年前和一千年後並沒有太大區別，而蘇東坡的與眾不同則在於，總能在跑不掉的人生裡，喪出自己的笑聲來。
與其讓自己無可奈何，不如讓生活無可奈何。我們的解讀也大抵可以從他40歲以後，一件一件地算來。
功業：只要活著，理想就不該有泯滅的機會
【蕭蕭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
這是40歲的蘇軾在任徐州太守時，寫下的《浣溪沙》詞其中一句。40歲的蘇軾在遭受流放前第一次表現了他出色的新政才能——抗洪修堤。
徐州位於河畔，高山聳立，深水急流。蘇軾到任三個月後，黃河氾濫的洪水就到了徐州。除了親自監工修築臨時堤壩，引黃河回水道，蘇東坡還修築了一座100尺高的樓用以防洪，命名為“黃樓”——黃代表土，具有吸水的力量，可以克水。
興建工程、忙於公眾活動，大概是蘇軾最熱愛的事情，僅次於著書寫詩，更勝於美食遊山玩水。
官在其位謀其職尚可理解，但是一直被貶一直努力，走到哪裡修到哪裡，自己沒有決策權就去影響有決策權的人，能做到這樣的恐怕只有他了。
蘇軾《治平帖》
“烏臺詩案”後，蘇軾被貶黃州，曾經的太守、天下文人敬仰的領袖，被迫借住在寺廟，而後在當地太守的幫助下才改建了一間簡陋的驛亭安頓下來：沒有收入來源，就在房子東坡的空地上開荒種地，便成了“東坡居士”的來源；本著能省就省的原則，把價賤的豬肉做成了千古名菜東坡肉。
你以為他的豁達和樂天只用在了發明東坡肉和與和尚猜謎語上了嗎？
顯然不止，蘇東坡為了改變當地溺死初生兒的野蠻風俗，不僅給鄂州太守上書，還自己出錢成立了救兒會，請富人捐錢買米買布和棉被；由他的鄰居擔任會長，掌管捐款，安國寺的和尚當會計管理賬目；發動他在黃州結識的朋友們去鄉村調查貧苦的孕婦，她們如果肯養嬰兒，就贈予金錢、食物和衣裳。他說，如果每年能救100個嬰兒，該是心頭一大喜事。
蘇軾《木石圖》
59歲時，蘇東坡被貶惠州，此時的蘇東坡已近耳順之年，在跨越大庾嶺前已將官職貶盡，成為一位普通的國民。
即便如此，他一旦能在惠州適應安頓，就開始關心起惠州城的種種改善事宜：在河上和惠州湖上興建了兩座橋，在城西修了一座放生池，積極地向太守推廣“浮馬”——一種在插秧時用的小船，這是他在黃州時學到的工具，可以大大節省勞力提高效率。
作為一個熱心公益的國民，他甚至還與太守一起籌備在廣州創立公家醫院；還為廣州城引進了一套引山泉入城的完整計劃，解決廣州人飲水之苦。
蘇軾《木石圖》（米芾題跋）
連到了他最終謫貶之地——中原文化的藩籬處天涯孤島儋州，還開闢了東坡書院，為海南培育了12位進士，並在海南的三年謫貶期完成了《尚書》的註釋。
在這些常人看起來難以理解的人生低谷期，我幾乎感受不到時間和年齡之於蘇東坡的阻礙。
無論是40抑或60，他所能展現的一切都足以把生活幹得服服帖帖，也讓他的對手無可奈何。
聽過蘇東坡這些故事的人，恐怕很難再用所謂年齡、機遇來作為自己一事無成的藉口。
蘇軾《新歲慶展帖》
從某種意義上說，蘇東坡是一個徹底的理想主義者。無論生活何種暴擊，無論廟堂為官還是在野為民，他從來不曾有一刻改變過對“兼濟天下”這一文人理想的堅持。
對於以嘲笑理想主義者為樂，以成為理想主義者為悲的我們的這個時代，推崇蘇東坡是一碗最濃的雞湯，也是一記最響的耳光。
蘇東坡在離開海南一年後重遊鎮江金山寺時，對自己的一生寫下這樣的詩句：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70歲回顧自己被貶一生的自嘲，是蘇東坡的喪，卻也是他留給世人的真實的功業。
困境：自嘲這種能力是人類唯一自救的美德
蘇東坡最令人稱道的智慧在於無處不在的自嘲和詼諧。林語堂說，倘若哲學有何用處，就是能使人自我嘲笑。從這個精神看來，蘇東坡堪稱脫口秀行業的祖師爺爺。
流放的日子裡，最困境的事情莫過於窮。
一向吃朝廷俸祿的蘇東坡沒了收入，要開始學會種地。對於這個新的身份，他顯得非常高興，而且也很坦誠地接受鄰居們的幫助，他說：“四鄰相率助舉杵，人人知我囊無錢。”。
蘇軾《黃州寒食帖》
生活貧苦卻不乏苦中作樂。蘇東坡在生活窘迫時，與妻子採用“晚食以當肉”的進食法——就是吃飯不按一定的時辰，要等到非常飢餓的時候再進食，這樣即使面對很難吃的食物，大家也吃起來像肉一樣香。蘇東坡把它當成了“巧於居貧”的一種方法，很是提倡。
蘇軾《黃州寒食帖》局部
在黃州，他有一個一直陪伴著的門人叫馬夢得，他在詩裡說，這位朋友一直想跟隨他發財致富，就如同在龜背上採毛織毯子，
【馬生本窮士，從我二十年。日夜望我貴，求分買山錢。刮毛龜背上，何時能成氈？】他嘆息道：“可憐馬生痴，至今誇我賢。”。
他還寫文自嘲說，馬夢得和我同年同月生，小我八天，這個年歲生的就沒有富貴人，而“僕與夢得為窮之冠”。
能自嘲的人總是對生活看得通透的人
在蘇東坡的眼裡，黃州那棟夏天對著太陽的簡陋小房子是很美的。他吹噓說：他午睡初醒，忘其置身何處，窗簾拉起，於坐榻上，可望見水上風帆上下，遠望則水空相接，一片蒼茫。
蘇東坡的好友寫信勸他不如回四川去，他卻在回信中說，我住的臨皋亭下八十步就是長江水，這水裡有一半是峨眉雪水，我吃喝洗澡都用它，“何必歸鄉哉！”。
馬遠《西園雅集圖》局部
“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閒的人才是主人，就算你蓋了新房子，我也沒什麼比不上你的，不過就是少些閒錢罷了。
有了這樣自嘲的能力，人總是容易從很樂觀的地方判斷自己的處境。在瓊崖海島，當地無醫無藥，他告訴朋友說：“每念京師無數人喪生於醫師之手，予頗自慶幸。”。
自嘲能力也來自於對自己認知的通透。在黃州時，蘇東坡得了一個兒子，在兒子百日時，他寫了一首自嘲的詩：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我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馬遠《西園雅集圖》局部
蘇東坡何嘗不知自己是因何將人生劇本寫至如此跌宕，
就譬如在那個故事裡，一天蘇東坡吃完飯，一邊在屋裡踱步一邊拍著肚子，問家裡人他那便便大腹中有什麼，一人回答：“一肚子墨水。”，一人回答：“一肚子漂亮詩文。”，蘇東坡都搖頭說“不是”，最後聰明的侍妾朝雲說：“你是一肚子不合時宜。”，東坡大呼曰：“對！”，遂大笑。
康熙《御臨蘇軾中呂滿庭芳》
但蘇東坡似乎也從來沒有後悔也沒有改變過。剛從烏臺詩案的監獄裡被放出來，他就寫了一首譏諷朝廷當政是小人弄臣的詩：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
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
“少年雞“指的是唐朝的弄臣和伶人賈昌，他少年時因鬥雞而獲得天子的寵愛。寫完後，蘇東坡擲筆笑道：”我真是不可救藥！”。
蘇東坡的一生是無法標籤化的，他的人生之喪和趣總是如影隨形，一正一反地將他的人生境界推向更廣闊的層次。
七月的一個仲夏夜，蘇東坡與朋友乘舟遊歷赤壁，談論起宇宙和人生的虛幻時，朋友悲從中來，蘇東坡安慰他道：“天地之間，物各有主，把不屬於我們的據為己有，又有何用？只有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聽到的為聲，目看到的成色——這些無限的寶貝，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造物無私，一切供人享受，分文不取，分文不費。”。
宋人《赤壁圖》
鍾愛他的林語堂在書中寫道：“蘇東坡知道生命是某種東西剎那間的表現，是永恆的精神在剎那間存在軀殼之中的形式，但是他卻不肯接受人生是重擔、是苦難的說法——他認為那不盡然。至於他本人，是享受人生的每一刻時光的。從佛教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視人生、道家的簡化人生，這位詩人在心靈識見中產生了他的混合的人生觀”。
我想，這是對蘇東坡種種標籤表現下最貼切的闡述，也是蘇東坡之所以成為蘇東坡的原因。
朱之蕃《臨李公麟蘇軾像軸》
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中，蘇東坡曾這樣寫過他的人生觀：“浩然之氣，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獄，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
紀錄片《蘇東坡》
謹以此文寫給我那些不過三十、四十而已的朋友們，活不成蘇東坡，還不能頂一股浩然之氣往前走兩步麼，誰的人生不是喪著笑著義無反顧地向前呢？
本文參考文獻：《蘇東坡傳》林語堂著。更多內容可在微信公眾號“微光物種Live ID：monvgroup”上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