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詩》頭條詩人 | 餘笑忠:留白

選自《江南詩》2020年第2期

《江南詩》頭條詩人 | 餘笑忠:留白

餘笑忠,1965年生於湖北省蘄春農家。出版有詩集《餘笑忠詩選》(2006年)、《接夢話》(2018年),與亦來合作主編《有聲詩歌三百首》(2018年)。曾獲《星星詩刊》《詩歌月刊》聯合評選的“2003中國年度詩歌獎”、第三屆“揚子江詩學獎”、第十二屆“十月文學獎”、第五屆“西部文學獎”。現供職於湖北廣播電視臺音樂廣播部。

主編薦語

餘笑忠這組詩有著入鄉隨俗的親切近人,他的目光所及無非是蓮子、艾蒿、樟樹、剝豆莢、老母雞等等生活細節裡的尋常之物,不尋常的他通過對物的凝視以及娓娓道來的書寫,把我們接引到“詩之思”,於是我們在一路的跟隨中,對“無用之用”、“俗物一經燃燒,必有煙火”、“琥珀裡的昆蟲/即是不朽”等就有了會心的一笑。這也再次說明了,萬物皆詩,只在於你有沒有這樣發現的眼睛。

——江離

留 白(十七首)

蓮 子

剝開一個又一個蓮子

剔掉一個又一個蓮心

所謂蓮心,是一顆幼芽

白色。淺綠。深綠

綠色者微苦。有時

乾脆連蓮心一起吃下

記得那舊聞:埋藏於

泥炭中的古蓮子,沒有成為化石

千年後竟然開出花來

如此珍貴的禮物。只是

那荷花,當屬於哪個世代?

我有過片刻的遲疑

看著蓮心,那顆幼芽……

從它屈身的樣子(像個問號)

到荷葉田田、蓮花綻放

在我眼中

頓時用盡滄浪之水

廢物論

我彎腰查看一大片艾蒿

從離屋舍之近來看,應該是

某人種植的,而非野生

藥用價值使它走俏

艾蒿的味道是苦的,雞鴨不會啄它

牛羊不會啃它

站起身來,眼前是竹林和雜樹

一棵高大的樟樹已經死了

在萬木爭榮的春天,它的死

倍加醒目

在一簇簇伏地而生的艾蒿旁

它的死

似乎帶著莊子的苦笑

但即便它死了,也沒有人把它砍倒

彷彿正是這醒目的死,這入定

這廢物,獲得了審視的目光

剝豆子

年成不好,夏天干旱,秋天多雨

從田邊地頭拔回的黃豆禾,有的

已經爛了。後面的幾天

照天氣預報說的,也沒有一個

像樣的日子

如果有好日頭,那些豆莢會裂開

我和弟弟、外甥在母親身邊圍坐

為微薄的收成

重複簡單的勞作

我故意把手抬高一些,這樣

從豆莢裡剝出的每一粒豆子

落進筐裡,顯得擲地有聲似的

這樣,每一粒豆子

好像有了不一樣的份量,就好像

不止是我們四個人,聽到這聲音

《江南詩》頭條詩人 | 餘笑忠:留白

母親的比喻

今天,母親在電話中說

有兩隻母雞病了

厭食。糞便是白色的。咳嗽

我無法想象母雞咳嗽的聲音

儘管母親打了個比方:

像人一樣的咳嗽

我熟悉另一個比喻:惟有愛和咳嗽

是藏不住的

母親給兩隻雞餵了藥,但還未奏效

今年夏天,母親說起老母雞生病

也是打了個比方,說“像人一樣地害病”

其實母親的意思是說,母雞跟人一樣

老而病弱

我真希望聽到

母親這樣說起它們:像人一樣笑出了眼淚

儘管,那也一樣難以想象

但我們必定會心一笑

在一棵倒掉的楊樹前

——給沈葦

我們的合影以它為背景

樹幹猶在,只是斷裂處變黑了

從黑色之深淺,可以猜想

左邊的樹枝先折斷

右邊的,也未能倖免

幾乎可以視作一種對稱——

左邊的樹枝伸到了河床

右邊的挨著河岸

河水太淺,像在一堆亂石間

開始還蹦蹦跳跳,後來因迷路

而小心摸索著的孩子

枯木再無良藥,也不再需要陽光

黑樹洞,或許是某些蟲子

隱秘的避難所

薄暮時分,我們掉頭離開了那棵倒掉的樹

就像兩個從深水中起身的少年

各自找到了

留在岸邊的鞋子

因而更願意

把它們拎在手上,以鞋底拍著鞋底

就像告別的時刻,我們

相互擊掌,又雙手合十

留 白

從前有一位畫家

嫌他門前的梧桐樹髒

命家童每天擦洗,而且

水也必須是乾淨的

日復一日,他眼中的樹

還是髒,惠能的那一套

他置若罔聞。這個潔癖大王

惜墨如金,畫作冷寂蕭條

多留白

不過,留白之處

被後代帝王

題詞、欽印

他被徵稅官抓捕

因為龍涎香的味道

暴露了他的藏身之處

他遭受的奇恥大辱

是獄卒用鐵鏈將他拴在

廁所的馬桶邊

畫家憂憤而死。惟有死

才是最大的、最後的留白

但這樣的留白誰不會呢

就像被他折騰死了的梧桐樹

俗物一經燃燒,必有煙火

儘管無補於

畫中的煙霞之色,也不可能

與龍涎香同日而語

唯有他天下第一的潔癖

像他筆下省略的波浪

——那永遠餵養不大的孩子

《江南詩》頭條詩人 | 餘笑忠:留白

父親栽種的板栗

父親過世六年之後

我才知道他生前栽過板栗

在家門口對面的舊菜園裡

去年已經掛果,今年是第二年

昨天,兩個妹妹摘回滿滿一袋

午餐時我們就嚐到了

自家新鮮板栗的美味

後來,我索性生吃了幾顆

念及弟弟沒有回家,又多吃了幾顆

我自知這不可替代

只是為貪吃搪塞的理由

不可能像魔術師,眨眼功夫

就將一張紙變成鳥兒在飛

數年之後,一棵板栗才終於成其為果樹

彷彿,這是早已什麼都咬不動的

我們的老父親

冥冥中期待已久的一天

那板栗樹,它的果實豐盈

它的根系,在黑暗中一寸寸掘進

而與鄰家的菜地接壤,被人揮刀

砍掉了幾根枝椏

來年,暮春的板栗花,又是誰

一覺醒來,滿頭蒙雪

二月一日,晨起觀雪

不要向沉默的人探問

何以沉默的緣由

早起的人看到清靜的雪

昨夜,雪兀自下著,不聲不響

盲人在盲人的世界裡

我們在暗處而他們在明處

我後悔曾拉一個會唱歌的盲女合影

她的順從,有如雪

落在艱深的大海上

我本該只向她躬身行禮

隔岸觀火

我很早就認識了火

灶火、燈火、烈火、闇火

野火、怒火,甚至螢火、慾火、無名之火

認識冰火則太晚

有一回,我取出用於保鮮的乾冰

放進廚房的水池裡

打開水龍頭,頓時滋滋作響

冒出的濃霧嚇得我後退三尺

自來水和乾冰之間

溫差形成的敵意一觸即發

沒有火的形態,卻有玉石俱焚的慘烈

我想那應該稱之為冰火

我想我成了隔岸觀火之人

不見灰燼,只是如鯁在喉——

我們取來的哪一瓢水,不曾

千百次沸騰?

《江南詩》頭條詩人 | 餘笑忠:留白

兄 弟

那人是我的一個兄弟

他牙疼,託著腮幫子的時候

更像我的兄弟

因為我也受過這樣的苦

他也知道,儘管我不能免去他的苦痛

但現在我們更像兄弟

好像這是我們的一門宗教

這難言之痛,痛得世間再無“痛恨”一詞

它的要義:我們如此不堪一擊

無論彼此

去 向

週末,早晨六點破例起床

聽到一隻斑鳩在近處啼叫

一聲又一聲

為一探究竟,我走上陽臺

開窗的剎那,自落地窗下方的邊緣

一隻斑鳩撲稜稜飛走了

……竟有悵然若失之感

如果夜裡一直窗戶大開

它會不會進來呢

不,問題不在這裡

問題在於它正叫得起勁

而我的好奇終至侵擾了它

不,問題也不在這裡

問題在於總把鳥鳴幻想成召喚

而飛鳥,從不和我們

纏繞在一起

它喚來的黎明,有時

又不知去向

秉燭夜

停電。在陽臺上點燃一支蠟燭

不記得這是何時留下的

燭身不是那麼筆直,似乎

它仍在昏昏欲睡

一陣陣晚風吹來

搖曳的燭火顯得精神了

不過,總的來說

其象徵意義

還是大過真實的亮度

它不催生什麼,只有反光

透過雙層玻璃

一支變成了兩支,一大一小

燭火下的桌子幾乎被隱去了

因此,反光中的兩支蠟燭

像在一片虛空中,由一隻

不可見的手託舉著,靜靜燃燒

那樣忘我,又無時無刻

不在追憶前身

《江南詩》頭條詩人 | 餘笑忠:留白

蒹葭考

在羅平九龍瀑布下游

高大、抱團的竹林之外

有臨水的蘆葦

穗是一樣的,我好奇的是

此地蘆葦莖稈壯實,宛如竹節

莫非它以楠竹為師?

同行的人告訴我

這才是蒹葭

那麼,“人是會思考的蘆葦”

換成“人是會思考的蒹葭”更合適

而“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只能是

蒹葭蒼蒼,不能代以蘆荻蒼蒼

多少蘆葦只是冒名的替身

真正的蒹葭,幾近絕跡

也許……

深夜,起風了

有時分不清風聲和雨聲

開窗,伸出手去

為感知到雨滴的清涼而歡欣

沒有雨的時候

彷彿期待落空

像一個盲丐

羞怯地縮回自己的手

去睡吧,去“長眠在自己的命運上”

無人。無人可以呼風喚雨

兼而有之

癒合的傷口上會有一層死皮

揭去它,再也不痛不癢

如果我們寫下的

不過是這樣一層皮,棄之

又有何可惜

有人樂於給中意的卵石

起一個好聽的名字

有人聽到水聲就有尿意

(問題來了:如果我們的文字

甘願降格為把尿的噓聲)

一個朋友在林中感嘆

“這些樹,讓人覺得像神仙一樣”

她的意思是指那些樹像神仙

還是因為坐擁這些樹

讓人覺得自己如臨仙境?

《江南詩》頭條詩人 | 餘笑忠:留白

天 真

我很早就認識喜鵲

認識灰喜鵲則太晚

當人們說“灰喜鵲”

我總是舉目尋找灰翅膀的鳥

不知道其實它是藍尾巴的

我很早就認識蜻蜓

認識豆娘則太晚

我以為只是大小之別

卻不知道,它們各有其名

我把類似錯誤歸結為天真

而我天真地讚歎過

琥珀裡的昆蟲

即是不朽。我不知道

那是芬芳的樹脂鎖定的傑作

天真的昆蟲,掙扎為時已晚

千萬年後栩栩如生

勝過一切人造的標本

置 頂

就像我們把有些花草

放在室內的高處

它們本身並不高大

在波蘭,維利奇卡鹽礦

巷道中,有大大小小

40個教堂

地下270米處,有一座

世界上 最低的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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