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京寧海路南端的邊門進隨園,踏著婆娑的樹影沿青石板路而上,眼見到路的盡頭,右邊有一條幽深的曲徑。
順著走進去,從樹林的濃密走到稀薄,看到一棟白房子,房前的油菜花正馥郁異常。
朱贏椿趴在菜地裡有一整天了吧,依然興奮、竊喜,開心地咽口水。
有人問他在幹什麼......
“你有病啊?!蟲子做什麼書?”
朱贏椿慢慢爬起來,一面搓著手掌的泥巴,一面笑盈盈地說:“也許會有人喜歡吧。”
那人說:“看你這個書的人也有病。”
是呀,這個世界上正常的人太多了,有“病”的人太少。
提起朱贏椿,在設計出版業是大名鼎鼎的。
他設計的書不僅被譽為“中國最美的書”,也曾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世界上最美的書”。
比如這本《設計詩》,他用單純的文字,最大限度地呈現了立體的生活畫面:
美的書都有某種氣息,是攝人心魄的,就像愛人給予我們的誘惑。
朱贏椿時常被誘惑。
出國的時候,他喜歡逛書店,英語、法語、德語、西班牙語他樣樣都看不懂,但總會不由自主地拿起一本,一頁又一頁地翻起來。
有的書裡有插圖,有的只有文字和留白,他想猜出裡面在講些什麼,常常入了迷。
一次,身邊的朋友提醒他~~~“你拿倒了。”
小時候長在蘇北農村,沒有小人書,沒有玩具,沒有電視,沒有遊戲,朱贏椿只有田野。
他把自己縮小,小到一隻披著硬殼的蟲,和蟋蟀、螳螂、天牛、瓢蟲、大馬蜂玩耍,是那些小生命幫他消解了童年的孤獨。
“如果蟲子能做一本書,讓所有人都跟我在讀看不懂的法文或德文書時一樣,那是不是會很有意思?”
於是,他便將各種蟲子請進自己的工作室,把它們蘸上墨汁放在白紙上,任其肆意揮毫。
然後再用淨水將這些藝術家們清洗乾淨,送回工作室外的菜園。
用了五年,做成了《蟲子書》。
潛蠅的行書,蚯蚓的大篆,寒禪的工筆,天牛的點皴,瓢蟲的焦墨,椿象的飛白,還有馬蜂的狂草……
那是生命的偈語,也是神的符籙。
“你怎麼能有這個耐心去做《蟲子書》呢?”
朱贏椿說:
“其實我的經歷就像騎著自行車下坡,開始很慢,越來越快,後來摔了一跤才又慢下來。”
從很小時起,朱贏椿就喜歡畫畫,看到、想到,拿起筆就畫。
畫著畫著,他開始渴望色彩,於是揉搓黃菜花,他得到了黃色;用擀麵杖擀麥苗,他得到了綠色;莧菜浸在水裡搗碎出來的是紅色……
這些天然的色彩融入他稚嫩的畫裡,真得不亮麗,但好美。
初三畢業,朱贏椿去考了一次中等師範學校。
考題卻是要畫幾隻白瓷罐子和一條白毛巾,他畫不好“不活”的物,“死”在考場上。
很多年後,他從南京師範大學國畫專業畢業,將一大摞自己的作品塞進捲筒裡,沉甸甸地揹著跑遍了南京城,
“請問,你們這裡需不需要畫家?”
這個問題讓朱贏椿終於弄明白了,根本沒有地方招畫家。
他只好去剛成立的校出版社做了一名美術編輯,但很痛苦。
“為了生存而工作,教輔書,商業畫冊什麼的,想做的,不想做的,都要做。”
朱贏椿那時的工作節奏就像在跳踢踏舞。
晚上他忙到睡在辦公室裡,白天還得神志恍惚地“跪著”和客戶說話,希望客戶能儘快同意他的設計方案,因為後面還有那麼多案子等得不耐煩了。
“請快點同意吧”,這是他那時的心靈號叫。
就這樣,朱贏椿號叫了十年,匆匆、匆匆……
直到有一天,匆匆讓他摔了一跤,腳腫起一個大包,醫生管這叫骨折。
工作不得不停在那裡了,就像摳下電池的掛鐘。
“什麼是我的時間?兩根柺杖變成了我的時間。”
清晨,他靠著三條腿挪到河邊,於是看到一條船,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條靜靜的船。
朱贏椿把這些小畫結集成冊,取名《空度》。
“哪怕給自己一天的時間,”他說:
“忘掉時間,忘掉很多讓自己煩惱的東西,找一個僻靜的地方,真正和自己好好相處一下,這是對我們自己最大的關愛。”
朱贏椿開始慢下來,開始和自己好好相處。
他租下隨園裡的一間破舊的廠房,改造成自己的工作室——“書衣坊”,於是長著翅膀的二月蘭便鋪天蓋地地飛來了;
他在“書衣坊”周圍開闢了菜園,於是扁豆、茄子、絲瓜、辣椒就從土裡鑽出來了;
他抱著一隻剛養大的母雞,在菜園的籬笆邊立起一個“慢”的牌子。
“這個地方汽車也不來,為什麼要慢?”
朱贏椿說:“心先慢下來。”
剛下過雨,小徑的凹處積起一個小水窪,“因為慢下來,你就會有收穫”,他發現了一枚會動的小卵石。
於是蹲下來,再趴下去,水窪就變成了湖,他看到一隻小蝸牛正在湖邊悠閒的散步,春雨打下的花瓣落在它螺旋的殼上,像等待走進時間機器的靈。
朱贏椿收養了這隻可愛的小蝸牛,兩年後,他出版了水墨繪本《蝸牛慢吞吞》。
“怎麼前六頁都是一樣的呢?”
“因為你沒有慢下來。”
那些心急如焚的讀者啊,那些抱著功利之心開卷的讀者啊,難道你沒有看到小丘後面慢慢升起的蝸牛觸角嗎?
蝸牛的一生是驚人的短暫,但它們的步調卻堅決的緩慢。
朱贏椿在書中寫到:
“蝸牛的緩慢和柔弱或許會讓一些人鄙夷,卻不知,在躁動不安的時代,
緩慢可以幫助我們漸漸地達致寧靜,在寧靜中發現和體悟生命的真諦。”
朱贏椿發現,當心慢下來,內心擁有寧靜之後,工作效率反而更高了,並且設計質量也沒有下降。
於是他有更多時間喝茶、彈琴、發呆,有更多時間與身邊的蟲子們相處。
清明剛過,他看到了兩隻螞蟻,一大一小在青石板上搜尋,實在找不到什麼吃的,有些灰心喪氣。
這時,“一根枯枝從頭頂掉落,不偏不倚砸在小蟻的腰板上。小蟻著實下得不輕,兩腿發軟,肚皮緊貼著石板地……
大蟻趕了過來,先用觸角試探了一下樹枝,又和被壓的小蟻互相觸碰,好像安慰它不要慌張,只見大蟻咬住樹枝,用力抬起……
被砸的小蟻看來傷得不輕,已經無法站立。大蟻見狀,輕輕叼起小蟻,踉蹌著向蟻巢行進。”
於是,他開始觀察螞蟻,樂此不疲,幾年後做了一本叫《蟻囈》的書,獲得了“世界最美圖書特別獎”。
“我蹲下來時,才發現螞蟻世界和人類社會一模一樣,活得極為不易。”
到得深秋季節,樹的腳下,一地落葉。
“尺蠖[chǐ huò]選擇了一根光禿禿的樹枝,想無遮無擋地曬最後一次太陽。
明天尺蠖就要鑽進這樹根旁的泥土中,度過漫長的嚴冬,一直等到明年化蛹為蛾。
尺蠖爬上靠右的枝幹,選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為了免於被別人騷擾,它把自己變成了一根‘枯枝’。
一陣瘙癢,尺蠖被驚醒。眼一睜,尺蠖一身冷汗。一隻蜘蛛正在面前上下忙碌,尺蠖被沒頭沒臉地吐上蛛絲。
原來這隻糊塗的蜘蛛錯把尺蠖當成了樹枝,想在此處織網狩獵。
尺蠖嚇得一動不動,原來只是想曬曬太陽,沒想到遇著這麼大的麻煩。
蜘蛛在熟練地織網,尺蠖半彎著腰累得夠嗆。
難道這一整個冬天,尺蠖都必須冒充這根倒黴的樹枝?”
又用了四年,他把自己記錄的81個蟲子的故事寫成一本書,取名《蟲字旁》。
“蟲的世界,就像鏡子一樣不時地照見我自己。
有時還會想,當我趴在地上看蟲的時候,在我的頭頂上,是否還有另一個更高級的生命,就像我看蟲一樣,在悲憫地看我?”
我們應該被悲憫嗎?
好像我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被嵌在這個世界的某個環節,成為隨波逐流的一員。
同時,我們都被時間分取了,被一幢房子分取,被賬戶中的數字分取,被渴望分取……我們只分取到了碎片,
我們用分取的碎片湊足青春,湊足半輩子,將來還會湊足一頭白髮,我們慢不下來,我們無暇思考。
而朱贏椿說:
“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個聲音在召喚,再匆再忙,內心也一定有召喚,只不過這個聲音太微弱了,也許只能在夜深人靜時才能聽到。 ”
慢下來,朱贏椿聽到了蟲子的召喚,慢下來,我們每個人也能聽到屬於自己的召喚。
因為慢不是慵懶,不是懈怠,不是消極,而是享受一種福利,
使我們得以在寧靜中思考,追索靈魂的歸宿,探求世界核心的機理,最終把自己從狼奔豕突、物慾橫流的“正常”世界中救贖出來,獲得“病人”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