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連有一座叫“婉容”的樓

當葉子都落下的時候,冬天就已經來了。

文化街87號,八七療養院內,落葉紛紛。入口處一棟磚紅色小樓院門緊閉,鐵鎖赫然在目。

這裡原本是清末民初名士王季烈的私人別墅,因為末代皇后婉容在這裡住過8天得名“婉容樓”(據鄭孝胥日記記載,1931年11月28日至12月7日,婉容住在文化街87號,但其中11月29日、30日兩天婉容與溥儀在旅順重逢,12月8日溥儀派人將婉容接到旅順,故婉容在文化街87號居住共8天)。建於1927年的小樓迎來送往,不知目睹了多少人世滄桑,獨獨留下婉容的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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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此類似遭遇的還有旅順黃金山一座小樓。日俄殖民期,這裡是海外遊客雲集的 “黃金臺海水浴場”。1918年,大和旅館在此設立黃金山分館,後經擴建,最終形成了擁有上百間客房和37棟別墅的避暑區。

據鄭孝胥日記記載,溥儀在旅順期間多次前往黃金山打球。許是與末代皇帝和皇后的一次短暫相逢,兩棟別墅分別被稱作“溥儀樓”和“婉容樓”留存下來。

直至今日,兩座小樓孤零零屹于山坡上,屋內空空蕩蕩,院內荒草已沒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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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容樓的一扇玻璃被砸出了拳頭大小的窟窿,風挾持著塵土毫不留情地往裡灌。從平地而起到牆倒梁塌,從富麗堂皇到殘破斑駁,這一磚一瓦,靜默不語,任憑命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北風蕭蕭,往事呼嘯而過。那個叫婉容的女子,在命運的疾風驟雨前,可曾有過惶恐和不安。

01

1932年初,星個浦公園(今星海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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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像頑童般嬉笑、逐鬧,一位雍容爾雅的年輕婦人在海浪的慫恿下露出孩子氣的一面,踩著露出水面的礁石,步履輕盈。


她躬下身子,撿起漂亮的貝殼、石子,像拾到寶貝一樣擎在手裡,一邊呼喊著一邊奔向站在岸邊的丈夫。

在寬廣的大海面前,蘊藏體內的自由因子前所未有得舒展,她像小孩子般不停地撒嬌,嘰嘰咯咯地笑著。


若不是身後跟著貼身侍衛和太監,沒有人會想到這對在大連海邊漫步的夫婦就是中國末代皇帝愛新覺羅·溥儀和她的皇后郭布羅·婉容。


幾十米之外,日本憲兵的汽車裡,荷槍者隔著車窗,目不斜視地盯著這對重要人物。命運這隻猛獸,虎視眈眈。

02

婉容二字,取自曹植《洛神賦》——“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她也沒愧對這個名字,生得柳眉杏眼、亭亭玉立的女神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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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歲以前,她是內務府大臣郭布羅·榮源家的千金小姐,端莊秀美,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接受西式教育,通琴棋書畫,名滿八旗貴族。

16歲那年的下午,喜轎進了東華門那一刻起,她成了清遜帝的帝后,中國的末代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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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光宗耀祖的美事兒,卻成了悲劇一生的源頭。溥儀後來在自傳中說:“她(婉容)如果不是在自己的家庭一出生時就被決定了後來的命運,也是從一結婚就被安排好了下場。”

星個浦公園海灘漫步那一年,婉容剛好26歲(週歲),距她鳳冠霞帔嫁進紫禁城過去了整10年。


在是她與溥儀最後的歡樂時光,往後餘生,等待她的是冷宮、瘋癲和暴屍荒野。

03

和世間大多數小夫妻一樣,婉容和溥儀也曾愛到形影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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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儀受外籍老師莊士敦影響,崇尚西洋文化。受過西式教育的婉容,與溥儀一拍即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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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後的溥儀和婉容在紫禁城裡玩相機

打網球、騎自行車、看電影、拍照、吃西餐……雖然彼時溥儀已經頒發了退位詔書,被困在紫禁城內失去自由身,但兩人玩得不亦樂乎。

1924年10月末,馮玉祥秘密回師北京發動政變,將皇室趕出了紫禁城。對於溥儀和婉容來說,鳥籠的門終於開了,兩隻金絲雀出籠了。

幾個月後,溥儀和婉容一行人住進了天津張園。在天津的日子,溥儀和婉容的感情日漸升溫。兩人以“亨利”和“伊麗莎白”自居,頻繁出入上流宴會,花錢如流水,享受備受外國人尊崇的社會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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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一舉一動時常出現在歐美報紙,像平凡的恩愛夫妻一樣一起溜冰、看跑馬、參加跳舞比賽,開著小汽車穿梭在夜總會、電影院、咖啡館,戲院和公園之間。

婉容的美貌令外國人側目,有記者寫道:“伊麗莎白的美,曾博得不少男女的羨慕,她好像是個可憐的小娃娃般有著苗條的身材、纖細的手足和蘋果似的臉龐、活潑伶俐的動作。她的微笑以及熱情談吐,都是令人傾倒的。他們夫婦的感情,真是如膠似漆。”

04

這段旁人眼中“如膠似漆”的感情,有兩個無法填補的黑洞。一是溥儀身為男性,並不能行丈夫之實。究其原因眾所紛紜,有人說是先天生理障礙,有人說是小時候被太監宮女所禍、縱慾過度,也有人說溥儀有斷袖之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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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還有第三人——文秀。


文秀當年早婉容一天嫁進紫禁城,婚後始終不得寵。溥儀甚至和婉容一起做打油詩,暗諷文秀像母螃蟹。

接觸過西方文化的婉容,嚮往一夫一妻制,對文秀的排擠明目張膽。她曾寫過這樣一封信給文秀:“愛蓮女士(文秀自號愛蓮)惠鑑:數日不見,不知君還顧影自憐否?餘今甚思購一鏡,以備顧君之影。念有一曲,以還君之一笑:愛蓮女士吉祥,愛蓮女士彈琴彈的好,愛蓮女士唱的好,愛蓮女士的嬌病好點了。愛蓮女士進藥啦?愛蓮女士進得好,拉得香。祝君晚安!”

05

文秀是婉容的一塊心病。婉容身體一直不太好,醫生為其診斷為:“因疑生畏,因畏成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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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期間,婉容多次寫信給溥儀,幾乎篇篇都以“吾愛”開頭,直言心中之幽怨。“嗚呼吾愛呀!倒是怎樣好?……思想起來,不覺今人好狠,絕不該將妾嫁予有婦之夫。”“天呼!天呼!伊是否如我,悲哀在心中,卻不忍呼天!餘確無路!”

被奚落加冷落的文秀自憐為“被豢養在御花園的馴鹿”,“悲鳴宛轉”,“奄奄待斃”……1931年8月,不堪忍受的文秀擇機出走靜園,通過律師向溥儀提出離婚:“事帝九年,未蒙一幸,孤衾獨抱,愁淚暗流,備受虐待,不堪忍受,今茲要求別居溥氏應於每月中定若干日前往一次,實行同居,否則唯有相見於法庭”。

婉容知道此事後,極力主張溥儀儘快與文秀離婚。最終這場轟動世界的妃子革命以溥儀同意離婚並支付5.5萬元贍養費收場。

06

經此一事,溥儀終於歸婉容一人所有,他對她的態度卻不復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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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儀把文秀的出走歸咎為婉容的強勢,這場讓他顏面盡失的離婚罪魁禍首在婉容。

1932年初星個浦公園的那一面,愛情的火苗已經岌岌可危。同年3月,溥儀在長春舉行“執政”就職典禮,婉容未被允許露面。

溥儀自述:“自從她把文繡擠走了,我對她有了反感,很少和她說話,也不大留心她的事情,所以,我沒有從她嘴裡聽她說過自己的心情,苦悶和願望。”

除了溥儀的冷落,婉容更無法忍受囚徒般的人身束縛。初到長春時,婉容與妹妹外出遊玩,被日本憲兵包圍,並讓她們保證不再發生類似情況。

在意識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監視中後,婉容曾多次聯絡外界幫助她出逃,均未遂。既無愛也無自由,極度苦悶的婉容靠吸食鴉片惶惶度日。

07

1934年,事情走向不可逆轉的局面:婉容懷孕了,皇后私通!溥儀自覺受了奇恥大辱。廢后未遂的他,從此將婉容打入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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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最難忍受的不是晴天霹靂,而是日復一日的囚禁和不動聲色的冷漠。

被軟禁11年的婉容,成了精神失常的“瘋子”。溥儀最後一位侍衛王慶元回憶說:“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約十時半,忽見婉容從樓內往外走來。她蓬頭垢面,目光呆滯,黑黃的臉色在燈光照耀下透著慘白,只披一件米黃色睡衣,光著腳,穿一雙拖鞋。……不顧寒風凜冽一屁股坐到冰冷的水泥臺階上。先是縱聲哈哈大笑,又放聲嚎啕大哭……”

“形如枯槁”“人不人鬼不鬼”“精神失常”,這是太監宮女以及溥儀貴人李玉琴回憶錄中對婉容最常見的形容詞。常年幽閉在屋子裡的婉容,眼疾加重見不了光,肌肉萎縮幾乎不能走路,被剃短的頭髮像亂草一樣朝上立著,衣服又髒又破。

從盛開到毀滅,我們能夠想到的慘劇也不過如此,但命運給了她更慘的結局。

08

1945年,日本戰敗投降,婉容在侍女和太監的攙扶下隨溥儀登上潰逃專列。不久溥儀又一次頒佈退位詔書,偽滿洲國滅亡。當天夜裡,溥儀扔下皇后和貴人,在逃往日本時被蘇聯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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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的婉容,隨著潰逃的皇族顛沛流離,坐運牲畜的棚貨車,住臭氣熏天的牢房。更要命的是,婉容賴以維生的鴉片沒了。煙癮發作時,似鬼哭狼嚎,奄奄一息的那口氣隨時能斷掉。

這些潰逃的皇族人員中,貴人李玉琴被孃家人接回老家。對於婉容來說,“只要有人作保就可釋放。”

但是,沒有一個人願意把她領回去,包括她的家人。生命的最後一程,也許精神恍惚是對婉容最大的仁慈。倘若清醒著,身體上的萬蟻噬骨之痛,人世涼薄的扎心之痛,從聖潔到汙穢的精神凌辱,每一樣都夠生不如死的。

1946年6月,身邊無一生前認識之人的婉容在延吉監獄裡永遠地閉上眼睛。據看守人員回憶:“炕蓆卷著,用一扇門抬到了監獄牆外的水溝旁。”

09

從人中龍鳳到悽慘而終,婉容的凋零讓人想起同一時期的民國佳人陸小曼。

兩個人都因才情和美貌而成為眾星捧月之人,因情感而飽受後人非議,也同樣沉淪煙癮無法自拔。

但陸小曼比婉容幸運,她親選了自己所愛,親手為自己的餘生掌舵。

而婉容,一生浮萍隨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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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5年養心殿內,四位皇后人選的照片擺在溥儀面前。因為無心考慮婚姻之事,這位皇帝“不假思索地在一張似乎順眼的相片上”畫了一個圈,被圈中的人是額爾德特氏·文秀。


彼時婉容的父親郭布羅·榮源已在朝廷內部精心運作。迫於權勢間的爭奪,溥儀聽從了王公的勸告:“心裡想你們為何不早說,好在鉛筆畫圈不廢什麼事,於是我又在婉容的相片上畫了一下。”

這漫不經心的御筆一圈,圈住了婉容的全部餘生。

不是沒有恨。溥儀的弟媳嵯峨浩回憶,婉容在生命的最後一年裡,偶爾清醒時會大罵父親榮源,罵他為了當國仗葬送了女兒的一生。

但也只能這樣了。生命隨風飄散,一念見夕陽,轉瞬已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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