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回來了，我的心也安了。
在床邊的小榻之上輕寐一晚，卯時醒來，看見床上之人沉沉睡去的容顏，世間沒有什麼比這更幸福的事情。
輕輕走出門去，清晨的林間最宜修煉。必須要強大再強大，這一世，定護他無憂無慮無傷無痛！
正在冷泉修煉，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不用回頭，也能分辨出獨屬於他的腳步聲。他一路過來，應該經過了聽學時的蘭室、藏書閣，還有後山的兔子園吧。
沒有想到，那半年時光，竟是他上一世最後的快樂時光。那時的他，還是鮮衣怒馬恣意妄為的少年浪子，而我還是雅正端方刻板固執的世家楷模。還如今，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轉身回望，泉邊之人一臉震驚地看著我，眼底的一抹痛色驚醒我，胸前的烙印，背後的鞭痕！只要他在，所有曾受過的苦對我而言都是過眼雲煙。
我遺忘的，卻深深落進了他心深處。後來的後來，夜半無人私語時，他無數次撫過我的傷痕，一遍遍問我，疼不疼？
傻瓜，玄武洞中，你不是說過，哪個男人一輩子不受幾次傷留幾個疤？我也無數次輕輕捧著你的臉，一遍遍認真告訴你，你就是我的止疼藥，如果不想讓我疼，就永遠不許再消失不見，這輩子不可以，下輩子不可以，下下下下下輩子都不可以！
從冷泉出來，穿好衣衫，我緩步走向你。陽光煦暖，泉水叮咚，玉蘭盛放，畫眉清啼，而你，在等我。
“你醒了。”
深吸一口氣，壓制住不聽話的心跳，我儘量心平氣地……說出這句廢話。我好希望每天都可以對你說出這句話。可你臉上凝重的表情，讓我又緊張起來。
“你向來是世家子弟的楷模。”
“究竟做了什麼樣的事情，要受這麼重的處罰？”
“藍湛，你回話！”
眼裡的痛惜之色愈盛，最後一句話，已隱隱有壓制不住的怒氣。你，在心疼我嗎？生氣了嗎？可我不想當別人的楷模，只想做你的藍湛！
不想告訴你真相，不想你歉疚。也不會撒謊，又還沒有學會你哄人的本事，我只能低下頭，以沉默回應。以前你從不會勉強我，但今天你一副欲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樣子。
“冥室，先生招靈，卻控制不住了。”
正僵持不下，弟子來報，我們迅速趕到冥室。從莫家莊帶回來的劍靈，忽然躁動起來，異常強大。
他以符咒強行打開緊閉的大門，室內，叔父和幾名弟子都重傷昏迷不醒。輕撫琴絃，奏起《招魂》和《安息》，他當即以笛音相和。
這是他歸來後，我們第一次合奏，那隻竹笛的聲音異常粗糙，而他為了不讓叔父起疑，還故意吹得錯漏百出。可只要是他吹的，在我耳中也如天籟。
我可以勉強調整，不斷把你跑了的調拉回來，但你竟然能把叔父活活氣醒，又再次活活氣暈過去，我真是無能為力了！
終於制住劍靈，他也發現之上有陰虎符浸染過的痕跡。拿在手裡的寶劍發出無數嘈雜而喧囂的怨聲，讓我們猛然想起十六年前種種過往。重逢的喜悅，讓我們差點忘記，那些沒有解開的疑團，以及，他此刻歸來的玄機。
扶住他踉蹌的身形，擔憂再次湧上心頭。十六年了，我忙於四處尋他，沒有再去追查當年的事情。可現在看來，一切並未結束，反而可能是新一輪的開始。福兮禍兮？
“這劍靈沾染了陰虎符的黑靈。”
“莫非真的是夷陵老祖重出江湖了？”
“難道，他真的奪舍了？”
我可以用眼神制止弟子們的議論紛紛，那悠悠眾口呢？他歸來的消息若是傳出去，又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床上躺著昏迷不醒的叔父，屋外坐著心事重重的他，十六年前沒有解決的問題，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我們面前。
“這劍靈是衝我們來的。”
“它是被別有用心之人，故意在那個時間，投放到那個地點的。”
思追說的沒錯，這劍靈確實是衝著我們來的。從他重生，到莫家莊除怨，一環扣一環，這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事情是我們無法控制的。不是戴上面具，不見舊友就能解決的。
“你不會懷疑我是做的吧，我都已經睡了十六年了。”
“這十六年來，你與江澄傾兩派之力遍尋未果。”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死哪兒去了。”
看著他雲淡風輕地訴說往事，那些讓他賠上性命，讓我生不如死的過往，心又開始痙攣。什麼時候，這些陰霾才能真正過去！
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那就徹底去解決。既然幕後之人將一切強行攤開在我們面前，薛洋的陰鐵，莫玄羽獻舍，被陰虎符浸染的劍靈，神秘黑衣人，操控舞天女幻境……追本溯源，按劍靈所指示的，一步步下去，查到水落石出為止。
不過，有一點你說錯了，這一切不是衝著你一個人來的，而是衝著我們來的！從你歸來開始，這世間再無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將我與你分開！
吩咐思追安置好受傷眾人，準備按劍靈所指西北方向追查下去。你竟興奮異常，一下子靠到我身上，完全不顧身後一眾瞠目結舌的弟子。知道你受不了雲深不知處的嚴厲管制，可我也受不了你……突如其來的熱情！
勉強按捺住想摟住他的左手，推開只是怕他發覺我狂跳的心臟和微微發燙的面頰。難怪他說清心音對他沒用，再這麼下去，對我也沒用了！
青青草原，莽莽山林，終於有機會可以和他一起並肩騎行，縱馬狂奔。看著前面興奮地像個孩子似的他，好希望把上一世沒有和他一起做的事都做一遍，好希望他在我面前，永遠像個孩子。
“藍湛，救我。”
清河長街，我依舊目不轉睛向前走，他依舊東張西望四處逛。直到聽見他狂叫，我的心猛然收緊，飛奔回去。
第一次知道他怕狗。
第一次被他喊救命。
第一次被他緊緊抓住肩膀。
第一次被他緊緊貼在後背。
清河長街上，我們第一次如此親密。他溫熱的氣息順著我的脖項，蜿蜒而下，湧進心田，激得蓮花次第開放。被所愛之人需要的感覺，甚好！
“藍湛，幸虧你來得及時。”
身後之人還在拼命地添亂。金凌已經帶著仙子離開，他還不鬆手。我微微側首，鼻息相聞，他的薄唇近在眼前，梭角分明微微上翹，一張一翕之間徹底凌亂了我的呼吸，口乾舌燥，一顆心在胸腔裡瘋狂地東撞西竄。我想，我想……喝水！
“狗狗狗……”
去吃人堡的路上，心裡默唸的《清心咒》還沒到三遍，遠處隱隱約約的狗吠聲讓他又粘了上來。今日出門沒看黃曆，難道宜……糾纏？
“魏嬰，沒有狗。”
被他緊緊箍住的胳膊，掌心的溫度熱得燙人。被他緊緊壓住的肩頭，呼吸的溫度熱得燙人。被他緊緊貼住的脊背，身體的溫度熱得燙人。
勉強壓下體內亂竄的熱流，轉過頭去溫言哄他。只聞狗聲未見狗影，他都嚇成這樣，在我未曾參與的歲月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你不要這樣看著我。”
“你也不要問我為什麼。”
我只問了你一句“你為什麼怕狗”，看你一臉委屈莫名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欺負你了呢！
轉身欲走，被你一臉惶恐地拉住。你怕我生氣不理你，其實，我是怕再呆下去，我會真的忍不住，欺負你！
可是最終，我還是心疼你。心疼小小年紀四處流浪的你；心疼不得不和惡犬搶食的你；心疼眼看著江澄的小狗被送走而心懷歉疚的你，心疼說著“江澄和金凌都這麼恨我”時悵然失落的你。
願把所有晦暗都留給過往，從重逢開始，凜冬散盡，星河長明。
“這這這，這次沒錯了吧！”
等你第三次纏上來時，我已經……習慣了。狗尚在遠處，你已經不管不顧地貼到了我身後。這次聽得真切，竟是金凌的那隻靈犬！靈犬狂叫，一定是遇到了什麼事情，我們得過去看看。
“含光君，你走啊！”
“你不動，我怎麼動啊！”
你你你……你說這種話，讓我怎麼動啊！三月天的太陽怎麼這麼熱辣，讓人頭髮暈，腿發軟，心都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偏偏背後還有一隻更熱辣的“八爪魚”，緊緊糾纏。真想一把把那人抓過來，然後，我要，我要……洗、冷、水、澡！
“你先放手！”
忍著要冒煙的噪子眼，勉強擠出一句話。你期期艾艾又萬分委屈地鬆開了手。可沒走兩步，又一下子撲上來抓住我的衣襟。無奈地就這麼纏纏絆絆地向前走去，卻自心頭漫出無邊歡喜。
要是讓別人知道，令人聞風喪膽的夷陵老祖怕狗至斯，那場仗根本就沒法打了。你的軟肋是狗，而我的軟肋，是你。
魏嬰，撩了就得愛，纏了就得負責。從此，歲月不擾，千山共路，萬水同舟，執子之手，與子攜老，可好？
第四次、第五次……在心默默數著他撲上來的次數，其實好想對他說，要不我一直揹著你可好？省得你左一下右一下的，撲得我的心臟上竄下跳的不安生。可我沒想到，這竟然很快變成了現實。
這裡設有迷陣，再有靈氣的靈犬也進不到結界裡面，他總算驚魂甫定。身旁的熱度消失，心裡竟有了一絲失落。習慣的力量太強大了！
石堡破了一個大洞，地上散碎著一堆石塊，裡面黝黑深遂。他推測是金凌破開石堡後進去，卻發生了不測。我搶先一步進入堡內，以後危險的事情都由我先來做，這一條必須要寫進家規裡面去。
堡裡陰邪之氣甚重，他再次受到怨氣的侵擾，手裡的風邪盤狂轉不已，金凌只怕凶多吉少。祭刀堂內，我化出琴來開始問靈。
“可以啊，藍湛，現在都學會怎麼噎我了。”
那靈識一問三不知，我告訴他“不知”，是那靈識“不知”，不是我不知。他一定是想到了上一世我們在降伏水行淵時，我問他寶劍的名字，他答“隨便”，是寶劍名為“隨便”，而不是隨便叫的隨便。突然覺得，我們越來越相像，是近朱者赤，還是近墨者黑？還是朱中點墨，亦或黑中帶赤！
“我在，不能。”
他擔心那靈識騙人，問靈術乃藍氏獨門秘技，被問靈識絕無可能撒謊。那靈識既說金凌在此，就一定在此。
當我們終於從土牆裡救出金凌時，人已是奄奄一息。輸送靈力救人時，他拿起我的避塵又在土裡挖出了幾具骸骨。避塵自從在我手裡，再沒有第二個人可以碰它，就像我也從來不與別人觸碰一樣。唯有他，才可以，不是他，便不行。
“藍湛，快追啊！”
“我帶他下行路嶺。”
“之前遇到郎中的地方有個客棧，你在那等我。”
堡外有異，我們扶著金凌衝出去，有人影晃入草叢中。我若去追，又擔心他和金凌……其實，最主要是害怕，我害怕分別。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
上一世，我們每一次分別後，再見面情況都會更糟，直到十六載天人相隔。重逢後，我一直小心翼翼，妥妥貼貼將你護在手中，一刻也不敢分離。我敢拿自己的命去博，卻不敢拿你去賭，因為我，輸不起。
“我會去的。”
你也看出了我的猶豫、擔心與害怕嗎？你信誓旦旦的保證我能相信嗎？只是，若想盡快解決問題，就不能漏掉任何一環。那劍靈指引我們來這裡，一定有它的用意。
“藍湛，小心點。”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狠狠心轉身追了出去。身後傳來他關切的聲音。魏嬰，一定要好好地等我！
當我揮劍斬下那人一角衣袖時，已經猜到他是誰了，清河聶家獨有的標誌。這樣一來，傳謠言、設迷陣、建石堡的種種疑團就都解開了，我也知道應該去哪裡找人。
但我不知道，僅僅分開這幾個時辰，他卻經歷了重生後最難熬最難堪最難過的時刻：見江澄。這是他最不想面對的事情，可往往越想逃，卻越避不開。
“十六年了，藍忘機還不忘護著你。”
“人人稱讚頌揚的端方嚴正之輩，豈能容得下你。”
“沒準是和救你的人進行了什麼地下交易。”
被江澄百般責罵，被迫當眾摘下面具，甚至被仙子圍著狂吠，他都忍了，畢竟心有愧疚。可當江澄這樣揣測我時，他衝口而出：“你注意言辭。”
江澄罵他“忘記了自己說的話，忘記了自己發的誓”，可我知道他從來沒有，他做夢都想回蓮花塢。百口莫辯，他只能默默把金凌身上的惡詛痕轉到自己身上，就像他之前默默為江澄做的一切。
夜涼如水，月華如洗，將聶懷桑帶至我們約好的客棧，卻未見到約好的人。我走遍了整條清河長街，都沒有他的蹤影。心慌如驚鳥，意亂似纏麻，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靜靜站在長街最顯眼的石橋之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若回來，定能第一眼就看到我。他若不回來……不，他一定會來的！石堡外他說過“我會去的”，他說的我便信！
驀然回首，那人穿越花田，走過星光，笑靨盈盈，語調溫暖，一聲“藍湛”，是世間最動聽的弦律，是世間最動人的情話，是世間最動心的咒語，足以撫傷痛，足以解煩憂，足以慰平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