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童謠

文/楊夢宏


楊夢宏/外婆的童謠


“騎馬馬,到外家,

吃白饃饃卷豆牙。”

聽著這樣的童謠,你就知道我已住在了外婆家。

夏夜,月亮如銀似水地透過窗稜射入房中,外婆就給我講《狼外婆》的故事:

“上一扇坡,下一扇坡,

到路上碰著個狼婆婆。

狼婆婆問我籃子裡提的啥,

我說提的豬油燒饃。

狼婆婆說“叫我吃上點,”

我說:“不叫吃,我是給我外孫燒下的,”

狼外婆說“不叫吃,我就要把你吃了哩。”

狼外婆吃完豬油燒饃,

仰頭就把東風喚:

東風吹一吹,西風吹一吹,

快給我刮來蕎麥皮,

這老太婆有個美人痣,

我要和這老太婆一樣的。

吃了她還要吃她外孫。

一步過山嶺,兩步到家門。

窗關關,門扇扇,

快給外婆開門來。

窗關關去把凳凳掇,

外婆年紀這麼大

不坐凳凳要把甕甕坐。

門扇扇眼睛尖,

一眼看見狼外婆的大尾巴。

“外婆外婆你先坐,

我們給你上樹摘桑果果。”

“等你們碎輩耍累了,

晚上再來收拾你。”

窗關關胖來,門扇扇瘦,

一個促一個溜,

嘶溜嘶溜就到樹頂。

“外婆外婆拿桐油,

把樹幹抹的滑溜溜,

上到樹上吃桑果,

吃完桑果再吃他和我。”

狼外婆,一上上到半乾腰,

滑到底下摔死了。

窗關關、門扇扇,

下樹忙把坑坑挖,

埋了狼外婆,

長出大白菜一個個,

拉到集上把錢賣,

娶了媳婦成了家。

故事中那“窗關關”“門扇扇”等古怪而有趣的名字不知聽了多少遍,就在這迷人的故事裡,我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外婆,我外爺到那去了?我咋沒見過。”一次吃飯時,我問到。

外婆臉上掠過一絲悲涼,迅即變得溫和而充滿甜蜜的回憶起來。

原來,我外婆是李家窪有名的一枝花,不僅出身富家,身材苗條容貌好,而且心靈手巧口才妙。我外爺住在李家窪東邊十里之外黃河岸邊的福佑村,年輕時是個英俊剽悍的窮放羊娃。那一天,外婆到華原趕集,在土塬和我外爺相遇:

哥哥你拿羊鏟把羊兒趕,

妹妹我見了你好喜歡。

我爹爹他嫌你家窮,

可妹妹見過你就不得行。

地裡沒有板凳凳坐,

哥哥給妹妹搬了塊土疙瘩。

見了面還沒拉上幾句話,

爹爹就把我拉回家。

你在那裡眼巴巴望,

我在家裡淚汪汪。

我問外婆:那我外爺沒再去找你嗎?

外婆說:你外爺來過。

他曾告訴我他來我家的經歷:

“嘎鵲嘎,騎花馬,

看誰先到丈人家。

丈母媽媽沒在家,

吃過煙,就要走,

大哥留,小哥拉,

拉住車子可坐下。

一下坐到上房裡,

四碟菜,常擺下,

我那未過門的媳婦過來啦,

蔥白的手兒紅指甲,

鬢間又插臘梅花。

櫻桃小口糯米牙,

餛飩耳朵賽月牙,

回家要對我娘說:

“賣田賣地要娶她!”

……

‘你爹給那拉鋤把,

你哥給那壓鍘把,

你嫂嫂給那奶娃娃,

哪嗒的銀錢該塞(娶)她,”

那敘事完整哀婉動人的童謠,外婆用濃濃的關中東部方言似唱似吟,細細品味,其中又包含著多麼樸素的階級意識啊!

敢愛敢恨的外婆終於和外爺結婚,過上幸福的生活,不久,就生下了他們愛情的結晶——我的母親。

民國時期,封建的倫理道德被推翻,新的道德體系和法律尚在完善之中,社會動亂不堪,土匪橫行,南貝家莊段茂功,就是當時囂張一時的土匪,靠拉票、搶劫起家後,投靠匪首麻振武,橫行澄城、合陽、韓城諸縣,後與西寺子王銀喜等匪徒勾結一起,幹起了拉票、搶劫的勾當。在土匪麻振武駐守同州府期間,段茂功又投靠麻振武,充當麻振武的爪牙,經常帶兵出沒於城鎮鄉間索糧搶劫。

外爺肖壽海家道雖不富裕,但身體強壯,俠義豪爽,加之弟兄多,外爺的哥哥肖壽河是泥水匠,弟弟肖壽洋擅長果樹嫁接管理,因此在朝邑縣北片廣結人緣,他們決定在福佑崖頂修築堅固的防禦堡壘。他們從黃河裡打撈黑魚和蚌,將其搗碎,和糯米湯、白灰、粘土、沙子攪拌製成古代混凝土,在福佑村東的土崖上修建防禦古寨。古寨建成,村民躲藏其中,躲過了一場又一場匪患。當時砌的牆,刀槍不破,槓頂不倒。

外婆家大門外有一棵高大粗壯挺拔的杏樹,據說有百年曆史,春季裡花海如潮,整個巷子芬芳四溢。土匪頭子看上了,想用它為自己家做案板,幾番索要,外爺就是不賣。因此激怒了土匪,一幫土匪自己動手挖樹,因此動起武來。外公將一家老小引到古寨躲難,自己和土匪格鬥,終因寡不敵眾,倒在血泊之中......

外婆真是個苦命的女人,一個富家小姐,嫁給我外爺,沒過幾年好光景,外爺丟下外婆和女兒相依為命,苦渡時光。那年,外婆才二十九歲,我的母親也只有七、八歲。

也許從小在災難中泡大的人對災難的承受能力強,也許有女兒這盞心靈的燈,外婆終於在悲痛中挺過來了。她節衣縮食,培養女兒。那時的外婆,在朦朧的意識裡,懂得培養女兒的堅強和勇敢精神,福佑村在古寨子裡鬧社火,我母親七、八歲就參加,被大人們舉在幾米高的空中,毫不膽怯。後來母親嫁給我父親,離外婆家十幾里路,外婆也未考慮自己的利益,不嫌路途遙遠,自己無依無靠。

真不明白,老天爺對外婆怎麼那麼不公平,我母親四十二歲患病早逝,把外婆一個孤零零撇在這世上,外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失去了親人,外婆似乎有了生存的危機感,她一年四季也不閒著,一個婦道人家,除了幹集體的活外,還利用點滴的時間幹力所能及的工作。麥收後,她也不休息,頂著烈日拾麥穗,麥穗拾淨了,就一粒一粒揀麥粒,秋後照樣如此。雨過天晴,外婆就拿個罐到田野裡很仔細地揀拾被雨水泡漲、甚至剛發一點芽的各種豆,回家後洗乾淨,在鍋裡煎炒,撒些鹽,滴點油,這就是無比的美味。她常常步行十幾裡,把這些送到我家裡。

外婆還特別喜歡拾柴禾,一切能燒的麥秸、麥茬、樹枝、枯蒿,外婆在收工回家路上或休息時都要揀拾,一年四季外婆的庭院、灶房、甚或臥房都堆積得滿滿的,並把它們堆放得整整齊齊。

外婆樂善好施,我幾個表姨和姐姐家有什麼紅白喜事、蓋房、整莊基之類,也總是提前把外婆接去,幫助料理,她一刻不閒地熱心幫忙。

失去了女兒,外婆把一腔愛都傾注在我們姐弟幾個身上,特別是我。每年放暑假,外婆都把我接到她家,給我做好吃的,唱童謠,講故事,使我的童年充滿了無窮的樂趣。


楊夢宏/外婆的童謠


夜晚,我和外婆對面坐著,外婆拉著我的小手,搖著,唱著:

籮籮,面面,

一斗斗,三次次,

磨下白的獻祖仙,

磨下黑的喂騾馬。

拉大鋸,扯大鋸,

姥姥門前唱大戲,

啥戲,

燈影子……

有時,我們一夥小朋友玩泥巴,還唱著外婆教的童謠:

面面土,澆尿尿,

澆尿尿,冒泡泡,

疙瘩一聲雞叫了。

有時,小夥伴玩著玩著就會鬧意見,我會向外婆哭訴。外婆就安慰我:

誰打我的手,變黃狗,

黃狗吃屎我喝酒。

誰踏我的腳,變駱駝。

駱駝不走我騎著。

夏夜的晚上,我們玩跑馬城的遊戲:

雞叫鳴,跑馬城,

馬城開,要那個,

叫你某某上城來。

一直玩到外婆叫我:

雞兒上架了,

狗兒進窩了,

我娃回家啦——

如果天氣惡劣,外婆不想讓我出去玩,就會唱:

風來啦,雨來啦,

猴娃擔的水來了。

倒到哪嗒?

倒到甕裡,

甕裡有個火星子,

迸到猴娃眼窩裡,

猴娃猴娃你甭哭,

趕明兒給你娶個花媳婦。

外婆一生最大的特點就是節儉,在我的印象中,她似乎從未添過什麼新衣服。加之文革那陣子,誰窮誰光榮,外婆時常告誡我們吃飯吃饃不許撒落,我們要出門玩耍,也是絕對禁止帶零食吃,怕我們糟蹋了。偶爾希罕吃一頓白麵條,外婆也總是按照人數計算好和麵,讓每個人吃七成飽,然後勸說我們:“吃點饃,壓壓飽”或“喝點麵湯,消消食”。親戚晚輩送給她的糖果,她從捨不得吃,留給我們姐弟幾個,如桔子一人一瓣,蘋果一人一半,一塊水果糖用小刀切成小塊,一人一塊。那溝窪窪裡未熟而落的綠柿子,外婆就把它深埋在麥屯裡,過個十天八天,它竟然退了澀味,也成了我們口中的佳餚。

外婆最崇尚的就是那些古書古戲上的烈女貞婦,她自己也爭做貞節名女。她二十九歲守寡,苦熬一生,始終忠誠於外爺亡靈。她一生在人前從不提自己名諱,只叫自己“肖家屋裡的(至今我也不知外婆的名字)”。她從不正眼看任何男人一眼。夏天再熱,她也絕不露出臉和手之外的任何一點皮膚,一至痱子滿身,叫我們這些外孫好心疼。那時買不起痱子粉,聽說無根草(一種金黃的絲狀草)可減少痛癢,我們就四處尋找,晚上夜深人靜時為外婆擦身,就在我姐姐處對象的那段日子裡,外婆對他們的動向極盡監督之能事,不讓他們稍有嬉笑不端之舉。外婆晚年失去勞動能力之後,一般生活在我們這幾個外孫子外孫女家,不管到那兒,她對生活無所求,只是不忘反覆嘮叨,她去逝後一定要送回她們家鄉和丈夫合葬。也許,這就是她最後的一點寄託。

外婆的童謠是快樂的,其實她內心淹埋著無限的悽楚和無奈。只有在給孫兒們的童謠裡,她才恍惚在一種快樂中。


作者簡介:

楊夢宏 ,中學高級教師,渭南市作協會員,大荔中學校刊《馮翊學刊》《啄泥》文學報主編。幹平凡的工作,不甘於平庸的人生。教學之餘,筆耕不輟,先後出版《中學語文教與學實用手冊》及散文集《火紅的石榴樹》、《桃李芬芳》、《杏壇歲月》,校本教材《大中新燕啄春泥》。散文《外婆的童謠》曾獲第四屆路遙文學獎;主編大荔中學政教工作宣傳冊《為中華崛起而讀書》。多次被評為模範班主任、明星教師、先進個人。多次演講獲獎。組織輔導的揚帆文學社、紅太陽劇社,啄泥文學社學生參加全國各級作文競賽多次獲獎。擔任班主任所帶班獲“陝西省模範優秀中隊”、“渭南墾區模範班集體”。在“百家碎戲”《兒子、女兒、女婿》和《傻老太進敬老院》中飾演主要角色。

楊夢宏/外婆的童謠

(來源:大荔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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