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巜牽牛花》


牽牛花

她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電視中看到他。那是一次影響廣泛的青年歌手大獎賽,他端莊地坐在評委席上。她多少次在夢中見到他,總是那麼纖弱、優雅、寧靜。不停地拉著小提琴。她沒想過,他會衰老成這個樣子,兩鬢班白,頭髮稀疏,當時他滿頭濃髮多麼瀟灑俊美。今天只能從那皮膚皺紋,但目光仍就清冷嚴峻的神態中看出他當年的風采和銳氣。最初瞬間,她懷疑自己老眼昏花,認錯了人,而放在他面前的標牌上,明明白白是他的名字,一點沒錯。這時,也說不清是什麼原因,她的心聚驟 然緊縮一下,眼裡閃出淚光,感到一陣淒涼痛楚。她又回憶起在飢餓中死掉的初生女兒,不能說同他無關…….

那時,她正處於人生最美好的年華。

她是村子裡第一個考入縣城重點中學的女孩。北師大畢業的語文老師,不止一次在班裡朗讀她的作文,溢美的評語使她感到臉紅髮熱,同學們羨慕而嫉妒地看著她。音樂老師說她歌聲圓潤,樂感恰到好處。只是代數、物理教師對她不大滿意,但又同樣寄予無限期許。她也知道,作為女孩,她有天賦的資源;臉形嬌好,身材標緻,哪怕一件洗得發白的舊上衣著在身上也引人注目,給人一種優雅散淡的韻味。

她對未來充滿憧憬、渴望、信心。

然而,各層特權人物的空想浮誇凝鑄成的饑荒年代,突如其來,撕碎了她編織著的美夢。她再也不能按著理想的軌跡設計自我人生了。高估產狠徵購,將全縣各公社的糧食洗劫一空。一些社員忍受不住飢餓,盲目流動。她回家取伙食費時,經過火車站,票房子擠滿了難民,揹著行李,拎著鍋碗瓢盆,牽著孩子的手,簇擁著等候買票。臉色灰黑汙髒,眼神沉鬱茫然。小賣部兩名婦女,抬著裝滿劣質餅乾的木箱走來。許多人貪婪地望著,蠕動下巴,嚥著口水,抑制條件反射。一個十多歲的男孩,突然竄出人群,抓一把餅乾就往自己嘴裡塞,他瘦得兩眼大大的。胖女人扯住他的胳膊,吼叫:“交錢!”空氣汙濁,滿地菸灰、亂紙、贓物的小站掀起了騷動。高個子彎著腰,揹著沉甸甸麻袋的男子擠上前,看著孩子,氣得臉慘白,沒好氣罵道:“餓死鬼託生,多丟人!”然後將鐵一般漆黑的大手伸進懷裡,半晌掏出一張5元票,遞過去。胖女人接過錢:“糧票!”“沒糧票,”“議價,再交5元。沒把他送進派出所關起來便宜他了。”

孩子嚼著堅硬的黑餅乾,突起得要冒出來似的大大無神的眼珠,溢滿淚水,懊悔莫及,茫然失措。

她看著再也忍受不住了,將一斤糧票投在餅乾箱裡,硬氣地說:“我替交了!”

那男人感動得兩眼發紅,浸著熱淚,對她說:“好姑娘,多虧遇上了你。”

男孩給她鞠了一躬,手針縫製的兔皮帽子掉在沾著痰跡的水泥地上。須臾無常的難民中發出了咂咂聲。

她走出這原來本是平靜的小站,心潮早已無法平靜。她想起了同這個無法控制食慾的小男孩一樣的弟弟,見什麼都想吃,吃多少也吃不飽,肚子塞滿代食品,撐起來像蟈蟈,胳膊瘦得如同麻桿兒,兩眼大大的,園溜溜的,無精打采。還有可憐的爸爸。祖父貪便宜,買了一大片鹽鹼地,他繼承了地主的帽子從而喪失了人的尊嚴。人家騎在他脖梗上拉屎,也不敢吭聲。整天在社裡幹活,過年也沒歇一天,年終結算:倒掛。回到家中只默默嘆息一聲:“哎,怎麼供孩子唸書呢?”

那一夜,屋子裡的煙火老是閃爍。她帶回一本廢棄的練習本,幾乎被他捲成紙菸抽光了。爸爸吃代食。胃潰瘍犯了,弓著腰,便血。她從廁所見到血汙後,動員爸爸去醫院看看。爸爸淒涼地咧嘴一笑:“沒事,你儘管好好唸書。”

她還能安心好好唸書?在靜靜的晚自習中,面對作文本寫著:“我的理想是當一名醫生,穿著雪白的罩衫,手執聽診器,為人們的健康而作出無私奉獻;或者成為一名歌手,在舞臺放歌,以悠揚的歌聲慰撫人們的心靈,讓他們感受生活的美好溫馨吧。

昨天晚間,她揹著在學校節省下的糧票買的5斤玉米麵,冒著虛汗,疲乏地走回家裡。正在為晚飯發愁的母親,有了辦法,填上一鍋水燒開後,抓兩把玉米麵,撒在水面上,不停地攪合,片刻滿滿一鍋黃燦燦的美食糊做成了。弟弟急不可待,憑著油燈閃動的火苗,摸出豁口的粗瓷大碗,盛一下子,也不怕燙,吱吱喝起來。她又把在校攢下的一包油炸豆,裝在碟裡,放桌上,喊弟弟進屋吃。弟弟伸著汙黑的手捏一粒,放在嘴裡,大眼睛透出興奮色彩:“呀,真好吃,怎麼做的,姐姐?”

“油炸的。”

“咱家做不出來,那多浪費油啊。”

弟弟說完,數數碟子的豆粒:198個零半粒。然後端碟子請爸爸品嚐,爸爸低下頭,說怕胃痛;又舉到媽媽嘴邊,媽媽眼窩噙著淚,說怕牙痛。弟弟一連喝三大碗稀糊,在她勸導下把碗舔得一乾二淨,又端起那碟捨不得吃的豆,一粒一粒,格繃格繃吃光了。還沒吃夠。

睡覺後,弟弟一會兒撒一潑尿,回來後見她醒著,鑽進被窩,俏聲問:

“姐,火車有多少條腿,比馬跑得快?”

“比馬快得很多,用蒸汽機牽動車輪,你上中學學物理就明白了。”

“媽不讓我點燈看書,怕費油。”弟弟怕外屋的爸爸、媽媽聽見,對著她耳朵嘁嘁嚓嚓說:“咱家只剩12元6角7分錢了,鹽都不敢多吃了!”

當時她心裡那麼不是滋味,心一酸,眼淚灑在漿洗得堅硬的被頭上。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

第二天清早,爸爸照樣去生產隊掙工分。分分社員命根。豐年一分勾一張8分郵票,欠年反而要欠社裡的,倒掛。爸爸是捨命不捨財啊!

媽媽一早起來,就為她縫開線的褲子。用兔皮做墊子,怕她坐凳子著涼。忙完了交給她一張拾元票,說:

“你別往家裡跑了,幾十裡旱路多累,也不大安全。我跟你爸全指望你呢!”

“媽。我老弟說咱家錢一共就剩12元多了,是嘛?”

母親原本俊秀的臉廓已瘦削蒼老不堪了,一下子變得煞白,半晌失態的神色才隱退,拍拍腰包裝模作樣說:

“沒錢不斷血脈了,有!對小二就說沒了,不然他見啥都想買。”

當她經過長途跋涉,筋疲力盡,抵達通往縣城的小火車站,掏腰準備花3角錢買票時,猛然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母親把那兩元錢,還有她放在家的三斤糧票,又裝在兜裡了。她的心顫慄跳動著,眼淚連成了串,怕人看著,不停擦著 。淚光中她彷彿聽見了另位母親的哭叫。她途經草原間的荒村新甸,一位形容枯槁,披頭散髮婦女,爬在那剛埋完的墳頭上,兩隻雞爪樣的手,抓著墳上新土,放聲大哭,叨唸貪吃代食而死的丈夫、兒子。當時她就嚇壞了,周邊堆著因飢餓而死的牛,還有馬,粗壯油亮的白骨。一隻狗像狼似的爬在路旁嚼著骨頭,警戒地瞅瞅她。

特別是她看到這小站逃荒的難民,可憐巴巴,反而卻遭人鄙視,無端地遭遇敲詐威脅後,恐怖感更加強烈的襲擊過來…….

她擔心這樣的厄運,隨時都可能降落在她的弟弟、父親、母親中…….

她不顧老師的同情勸說,同學們的憐憫鄙薄,毅然決然的綴學,以自己的青春容貌換取到:336元人民幣,250斤玉米麵。3支雞,3斤豆油,兩隻可以擠奶的羊,一併送回家中。趁著父親不在家,她告訴母親:這是老師、同學們為咱家籌集的,以後慢慢還。然後就乘上小夥子趕的毛驢車,顛簸到草原深處孤零零的村莊,結婚了。母親當時以為她又回校唸書去了,怕誤了課程。

趕車小夥子同她相差不多,瓜子臉,右眼稍有塊黑痣,身板壯實,180斤麻袋一使勁就從車上扛到屋中,放得規規矩矩。母親當時問他在哪裡住,他紅著臉回答:“雙山。”他穿一身嶄新的軍裝,褲腳挽起一塊,不像趕小腳的,像新姑爺兒。

晌午,父親倒背手,弓著腰,陰沉著老臉,回家吃飯。一進門就聞到一股異常的玉米餅香味,走進裡屋,一看那堆東西,驚訝地問:“哪來的?”

母親掀起黑圍裙擦下手,樂滋滋地說:“你有個好女兒!”

“一個女學生,怎麼有這麼大本事?她大概不學好了。”

“瞎編啥呀,咱孩子是三好學生,每個月30斤糧都給你省下10斤…….”

她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因為,別無選擇。當時,還能有別的辦法嗎?

婚後,她最怕生孩子。她雖然進入了青春期,但什麼也不懂,本身還是孩子,怎麼侍活孩子?然而,一個月以後,她就出現了異常反映,怕聞炒菜的味,老是想吐。丈夫領她到公社衛生院,說是妊娠反映。她問什麼是妊娠。大夫不高興地回答你結婚沒有,懷孕了,她捂著臉就哭起來。腹部一天天隆起,行動越來越不方便,腰痠、腿腫。她變成了懶散的農婦,鬱鬱寡歡,腳也懶得洗了。青春好象認錯了人,在她眼前一閃,就轉身要走。她盼望孩子快點生下來,死掉。然後輕鬆輕鬆。

可是,小女兒降生後,她的念頭改變了 。看著那麼鮮活、那麼嬌小,那麼美麗的新生的生命,像一位藝術大師,驚歎自己苦心孤詣創造出的藝術精品。欣慰無比。她反而又擔心這個寶貴的生靈,是否能健健康康地成長,會不會遇到什麼厄運。黑痣丈夫為娶她為妻,將多年積蓄應用殆盡。她滿月後,新家的口糧也僅僅剩下半袋玉米麵了,而又有些發黴,吃著有股辣味。

初夏一天,早晨的陽光那麼明亮美好。天空湛藍湛藍。空氣潤澤,混著青草的氣息,吸一口覺得格外舒爽。鄰居的院子裡由於長期無人居住,雜草叢生,牽牛花到處亂爬,一朵朵喇叭筒狀的花,沾著露水 ,齊刷刷開著,紅的、白的、紫的,互相爭豔鬥葩。牽牛花早晨盛開,待到日光強勁時便謝。當地叫打碗花,說是摘一朵家裡要打碗。也許正是這樣的傳說減少了孩子們隨意摘下當喇叭吹,它才有了繁衍生長的廣闊空間。她今天心情非常好。孩子吃完奶,香甜地睡熟了,不時允動粉紅的嘴唇,像牽牛花迎風微波。她洗完尿布,放在院子裡晾著,順手也把那半袋玉米麵提出去,擱在陽光照射的石板上曬曬。然後就拎著筐,想出去挖點野菜,混著做玉米糊。

村外的白楊林帶,鬱鬱蔥蔥。烏鴉嘎嘎沙啞地叫著,在上空盤旋。林帶那邊是無邊的草地,有一群瘦骨崢嶸的散牛安靜地吃草。這邊是一片沙土田地,玉米苗稀稀拉拉的。有幾個人趕著馬在趟地,走在中間的像是她丈夫。她怕丈夫瞧見她不在家看守孩子,便繞到樹林子那邊。露水淋溼了鞋子,每走一邊,水就從腳裡往外滲。她彎腰去挖一棵婆婆丁,喳一聲驚叫,一隻鵪鶉從筐邊飛起,像一塊拋出的石頭落在不遠的草叢中。草棵子裡的牽牛花在陽光照耀下又凋謝了。附近的野菜幾乎被人挖光了。她惦記著孩子,急忙忙回去。

日光強烈起來,明晃晃的,烤得她額上冒汗,的確良花格襯衫貼在脊樑上。凝眸遙望村後的草原,那麼平坦,連一棵樹也沒有,蒸騰著白霧狀嫋嫋的水汽。她一進家門就聽見孩子在哭,那哭聲活像在揪她的心。她什麼也顧不得了,三步並作兩步,闖到陰涼的屋裡。小女兒將被子踢掉了,兩條小腿不停的蹬踏,兩隻小手不斷搖晃,拼命哭著。她抱起孩子,親親暱暱說:“噢,小寶貝,想媽媽了”。小東西好像懂事,哭聲停了,抽抽搭搭的,眼角還趟淚。她親一下女兒,掀起衣襟,給她餵奶。孩子叼著乳頭,用力吸允,一種舒服愉悅的痛感傳遍她周身。孩子吃著,吃著,哇一聲又哭起來,而且轉過小臉像受騙一般,不肯再吃。乳房中擠不出一滴奶液了。她禁不住湧出淚水,感到自己是不稱職的母親。可是又能完全怪罪她嘛?貓月子三十天,她一共吃掉42個雞蛋,還是丈夫起早貪黑從馬家窪子蘆葦中拾的。有一次還遇見了狼,鞋子也跑丟了。怎麼哄孩子也哄不好,餓的。她決定給她熬點玉米糊充飢。

她到院子裡一看,放在石板上的面袋不見了。上面有30元錢,用磚塊壓著。這是怎麼回事,怪?急壞了。

屋中孩子飢餓的哭聲不允許她在思索考慮什麼,拿起3張10元票,慌里慌張奔向鄰居。

老鄰居一家6口,在她未來之前就逃荒盲目去江東了,遺留下四間乾打壘土屋。空蕩蕩的院落雜草叢生,牽牛花蔓延,老鼠、黃鼠狼串來串去。偶爾夜間,貓頭鷹也從林帶那邊飛來,捕捉老鼠。吃飽蹲在屋頂,淒厲地尖叫幾聲,那麼森人,嚇得她久久不敢入睡。

新鄰居搬來不到兩個星期。他音樂學院畢業,還在國際比賽中獲過獎,便成了右派,下放到荒涼偏僻的地方勞改。他原被安置在管理區宿舍裡,春後一場大雨,宿舍後山牆倒塌。他被迫夾著行李,拎著小提琴,搬到這座空房暫住。用柴油爐做飯。他個頭不矮,瘦瘦的,腰稍稍有些彎,兩肩寬寬的,不失男性的英武俊秀。他的長臉被曬得紅黑,兩隻大手卻依然那麼潔白,細長的手指幾乎透明。勞動時總是戴著手套,保護這雙手。傍晚,勞動之餘他就站在院子裡拉提琴。她怎麼也想象不出,那把小提琴在他的手下怎麼能演奏出那麼悅耳動人的音樂。他不象用手在拉,而是用心靈演奏。在落日的餘輝中,合著清涼的晚風,美妙的樂曲在悠遠的天空下低低盪漾盤旋,沁心入腑。她緊緊地抱著孩子,輕輕拍撫著,靠著窗臺屏氣凝神地傾聽著。生怕孩子動一下,或哭一聲,玷汙琴聲在她思維中構築成的美好意境,引發出的無限遐想:晶瑩的露珠,美麗的牽牛花,撒滿明麗陽光的草原……

忽然,小提琴發出的顫抖的低音,宛如流注到她的血脈裡,撫摸著她的心,她情不自禁地流出眼淚,沉浸在淡淡的哀愁迷惘中,感受到一種憂鬱美;接連激烈起伏的音符猶像一匹烈馬疾馳掠過草原,恰似一股強勁的風吹開她封塵已久幾近窒息的心扉,燃起瀕臨熄滅的青春時代的火炬……

她敏銳地體驗出,自從聽到他的音樂以後,她的乳汁充溢許多,堅實的雙乳脹鼓鼓的。每次女兒都可以吃飽,甜滋滋的安靜的睡覺,鮮豔的小嘴比綻開在晨光中的牽牛花還美麗動人。她也對窘困的生活有了承受能力,翻出唸書時買的有著鏽跡的鏡子,梳著辮子,自我欣賞,哼著歌兒。

他這兩天怎麼沒拉琴呢,也許沒回來?昨天還看見有個男孩子穿得很漂亮,在院子裡追趕老鼠。窗門開著,他一定在裡面。她帶著雜亂、激動不安的心情,走進荒涼破亂不堪的院子。一隻大老鼠跑在她前面,越過門檻,鑽入洞中。她隨後走進去,屋裡暗淡潮溼,散發著一股酒後嘔吐的氣味。怎麼,他喝醉了?她遲疑一下,想返回去,可怎麼也得借點玉米麵,給孩子充飢啊!

她忐忑地走向裡屋,不由楞住了,吃驚地站在門口——她家那半袋玉米麵在炕稍放著。炕沿下有一堆嘔吐的髒物,音樂家臉朝下爬著。他病得挺重,臉色青黃,忙著支撐起身,羞怯漸愧看她一眼,目光忙轉向那半袋玉米麵,道歉地說著,不敢直視她。

“我侄兒從北京來看我,我們爺倆把糧食吃光了,我吃些野菜,胃病犯了 。我讓他出去買點玉米麵。他說是沒買著,便把你家的拎回來了。我氣得罵他幾句,他一氣之下就回北京了。你把面袋提回去吧。”

她聽著音樂家有氣無力的話,心軟了起來,鼻孔有些發酸,眼圈紅了,說:“這點玉米麵捂了,你要不嫌棄就吃吧。但錢給得太多了,20元便夠。”

她掏出張10元票,放在面袋上,隨手摸過一把鐵鍬將地面髒物撮出去,轉身走了出來。

幾天以後,音樂家病好些,又在屋拉起了小提琴。優美迷人的音樂,在清涼的晚風中飛入她家的窗口,帶給她一脈舒爽甜潤的撫慰。她也病了,躺在炕上,靜靜地傾聽著。忽爾,她隱隱約約感到乳房發漲,乳汁自動溢了出來,浸溼胸襟。又想起在飢餓中奄奄一息,死去的女兒,淚水不斷流過面頰,濡溼枕巾。如果能早兩天聽到這琴聲,孩子恐怕餓不死呢。

大獎賽轉播完時,她將音樂家的一段往事,講給了孫女娟娟。娟娟聽著,清澈明澄的眼裡閃耀著興奮的光亮,親熱地拉著她的胳膊,說:

“奶奶,你得去找他。”“找他幹什麼?”

“我想參加大獎賽,一舉成名。”

“啊,孩子,這不切實際。奶奶告訴你,求人不如求己。”孫女不相信奶奶的話,卻以她的口氣給那位著名的音樂家寄去一封信。一個星期之後,位於一座大城市封閉式的貴族中學裡,一封特快傳遞赫然地立在收發室櫥窗中,上面寫著李娟娟同學收,下面是一所名牌音樂學院地址郵編,和音樂家的親筆簽名。不知是哪個學生,根據這封信,杜撰一個傳說:李娟娟將自己演唱歌曲的錄象,寄給了富有國際聲望的音樂大師,決定破格選怕拔她去音樂學院學習。消息不徑擴散,學業平平的李娟娟成為熱點了。當同學好奇詢問此事時,她只平靜地笑以下,什麼也不說。這反而更讓學子們羨慕,信以為真。

其實,那封短箋這麼寫的:

“我永遠不會忘記的好鄰居,那袋玉米麵我記憶猶新,歷歷在目,但沒想到你會付出那麼沉重的代價…….時至今日,令我痛心不止,追悔莫及。

至於你孫女李娟娟想參加青年歌手大獎賽,或報考音樂學院事宜,我已不任院長,不便進言。請她本著正常渠道,努力爭取。

順寄一千元錢,還有一盤音樂磁帶《牽牛花》。40年前我在那所荒涼的院落中,演奏的曲子即是它的初生狀態。我忘不了那裡的草原,牽牛花,淳樸善良的村民。”

當時,她就將信撕碎,丟進垃圾筒中。固然因為音樂家打官腔,沒有滿足她夢寐已求的企盼。同時她也想起媽媽的話:奶奶青春時節有一個心中偶像,夢裡情人。果然。這麼多年還互相思念,多麼丟人!

那一千元錢,她擅自取出,存入獨自的長城卡。奶奶興辦飼養場,大把大把賺錢,可我花錢她總精打細算,刨根問底。鄉里修路 ,她帶頭捐資5千。氣得爸爸、媽媽說她大頭。難怪。她一輩子沒少辦傻事。

這老太太,不能對她說實話。

雙休日,娟娟引領兩位知心同學上街,請她們在肯德基飽餐一頓,又去沃爾瑪。為自己選購一套新潮時裝,888元。她站在試衣境前,一位青春美少女,姿色撩人。袖頭過婉的體形衫,露出肚臍,第三隻眼睛從光潔的鏡片中看她。

“像不像王非?”

“像極了,酷,真酷。”女同學拍手讚歎。“娟娟闊了。是不是那位音樂家的錢?”

“不是,我的演唱磁帶要發行,簽約費。”她說著小臉變得緋紅,很快又褪色,蒼白起來。她揚起柔輕靈巧的雙臂,一扭腰肢,亮出一種歌星演唱的風姿,其樂融融。商場中色彩斑斕的人流,熟視無睹,從她身邊流逝而過。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