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哲琳是台湾美女学霸,上学时各种奖学金拿到手软。大学毕业后,她去美国读研究生,主攻西方哲学。父母对她的期望是当一名公务员,过安稳的生活。在美国学习期间,她对哲学失去了兴趣。她放弃读博,回台湾后在留学中心当英文老师,指导学生考托福、雅思GRE等留学考试,月薪3万元人民币。她喜欢上了画画。尤其看了石鲁的画,她想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她辞掉工作,决定一个人去流浪,来到陕北一个叫魏塔村的地方,让自己焕然一新,计划画一系列震撼人心的作品。
放弃高薪
我决定一个人流浪,画一系列震撼人心的作品
从美国留学回来后,我去留学中心当英文老师,指导学生考托福、雅思GRE等留学英文考试,让学生能顺利到美国留学。
这行的竞争很激烈,都是短时间冲刺型的,辅导学生多久就得让他提高多少多少分。当时算时薪还蛮高的,月薪转换成人民币3万元,不过压力也很大。我会一个礼拜排三四天从早到晚密集上课,然后其他天就在家画画,写生,积攒作品。
画画一直是我喜欢的东西。记得我把积攒的作品送到云门舞集,参加“流浪者计划”(由台湾文化人林怀民发起,旨在帮助年轻艺术家到海外从事自助式“贫穷旅行”,以扩大视野,坚定个人艺术创作之路)时,我非常高兴,因为一届获奖人数最多就10个人。
我把消息告诉妈妈时,她说“那些有正事干想当公务员的人,才不会去报名参加呢!”哈哈,父母一直认为我做的事是“不务正业”。直到现在,他们对我从事画画一行依然不放心。
我在台湾大学读的是哲学,到美国读博士研究生,一样是主攻西方哲学。西方哲学关于逻辑是很抽象的,谈论的都是一些桌子是存在的问题。在理论上也许是有意义的,但在生活上好像离我很遥远。
记得我当初选择哲学,是因为自己对人生意义一直很有兴趣,想研究明白,但现在却觉得人生意义愈加空白。所以我没有继续攻读完博士学位,而是取得硕士学位就回台湾了。
那时我很茫然,因为我从小就是个用功读书的“机器”,如果不在学术圈深究了,那我要做什么?一切等于是回到原点。这时我想到了画画。
我当时的理解是,哲学是很文字的,理论的,抽象的。画画恰恰相反,把肉眼看到的东西画下来就好,很实在。
画画真的有种发现新大陆的感觉,终于实实在在接触到这个世界了。每天,除了去画室学习,我还到街上去写生。担心在城里被别人看到,就穿着大风衣,带着刚好能塞进口袋的笔记本,混入人群,画各式各样感兴趣的人事物。
想起那段时光,真的挺有意思的,好像我是一个城市的观察者,以前不会特地去看,就是匆忙而过。开始画画以后,我开始对周遭变得敏感,对画画可以说是非常兴奋,非常血肉。
我的流浪者计划申请通过了。我开始在心里计划画一系列震撼人心的作品,能跟石鲁PK。感到人生彷佛才要活过来了。
我当时提出要到陕北写生,是因为我在台湾一家书店看到了石鲁的画。除了他笔下革命热血的红色吸引我以外,他的传记也鼓动了我。初受社会主义感召来陕北的石鲁,不过是20岁的小伙子。抛弃大笔家产的他,来到陕北,用飞机壳做成画箱,自制帐棚睡袋和渡河的汽船,跋山涉水,全副武装搞起实地写生。
看到他,我心想着,这就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啊。我也希望自己能去陕北革命,革自己的命,让自己焕然一新。
我决定一个人去流浪。父母不理解,他们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跟我说话。
住土窑洞
我愿意接受生活的平凡,挖掘贫瘠朴素里的美
2011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我来到陕北的魏塔村。当时正值过年,我是第一次一个人到大陆。关于陕北是什么,究竟该怎么走,我根本不知道,出发前我就恶补看了“平凡的世界”,买了一本陕西旅游的书,然后就随便收拾,把衣服一件一件全部套在身上,最里头是内衣,短袖,薄长袖,厚帽t,羽绒服,即现在流行说的“洋葱式穿法”,全部就这些衣服,一次穿到身上,不用另外带,从冬天一路穿到了夏天。另外带着画画的用具,背了一个背包。
到西安,如愿吃到羊肉泡馍,在陕西国画院认识了王潇老师。我告诉他我要到陕北写生,他热心地给我介绍了“魏塔写生基地”。就是因为这次的偶遇,我知道了魏塔。
魏塔在安塞县楼坪乡,离延安市区做客运大概一个小时。我第一次到魏塔,先坐车到楼坪,然后一个乡政府的人骑摩托车载我上山。摩托后面有个放物品的铁箱,因为我背包太大,整个人往右倾斜,身体往下掉。虽说很狼狈,但沿途看到的那些山,一片淡淡的黄褐色,再配上树,整体很宁静安详。
依细看这些山,其实都不高,形状都是平缓、圆圆厚厚的,跟石鲁笔下的红色热血不同,这些山反而很像馍馍,一个个排成一圈一圈的,觉得很亲切。
摩托车停到一排窑洞前,房东老蒋出来迎接。他让我把背包放进窑洞里的时候,觉得这里就是家了。到魏塔前,我了去西安,延安、安塞、米脂等县城,但都是当背包客走马看花,住最便宜的招待所,床很小,有的没暖气。吃的是六块钱一碗的面,常常拉肚子呕吐。所以当我第一次踏进老蒋的窑洞,看到大黑锅冒着滚烫的蒸汽,还有一大片厚实的炕,晚上睡觉就像盖一层石头被子,知道三餐还有人打理时,真的感觉到家的温暖。
在魏塔,没有地方洗澡,还得适应上茅厕。我记得我一听到洗头要先拿一个盆,然后烧一大锅热水往里倒,再去水缸里舀几勺凉水,再放到脸盆架,坐着把头发往前拨着洗,然后陆续换水。对照城市里按一个开关水就出来了,我心里就想,算了,这样就别洗了吧。所以搞笑的是,刚开始到时我是画家里和村民里最脏的,整整一个多月不洗头。
但很快我就适应乡下的不便,因为我刚来时太兴奋了,两眼不听使唤,看到的都是有意思的东西,根本来不及考虑这些条件的不便,整天就是看看看,画画画。
住在魏塔的人,都特别乐天自在。就像老乡说的“穷人好打交道,怎么都能行”。他们拉话,不自觉地抠脚、搔痒、挖鼻孔,并且两眼直愣愣地向前,干巴巴地瞅着你看,压根不管你怎么画他。他们是自然中的自然,是活生生的模特儿,憨傻粗野,不靠形象而活,聊起话也没有请、谢谢、你好、对不起。
这种自在传染给我,让我顾不了自己的蓬头垢面。相较于在城市需要躲躲藏藏,暗中画,在魏塔我能光明正大而且也不顾自己形象地去画。一切只管死盯当地人那下翻的厚嘴唇,直面扑来黄滋滋的一排排大门牙,拿起画笔擦擦擦就对了。只是我功力不是太好,他们围在我背后,说我把老婆画成“鲁班爷”了。
记得村民问我的工作单位,我傻傻回答不上来,问我一张画能卖多少钱,我想半天也不知怎么回答。在他们口中,我被称呼为“台湾画画娃娃”,私底下则管我叫“疯婆姨”,戴的帽子像日本兵,又像国民党的,又像养蜂的。还好这时老蒋就会跳出来,跟村民拍拍胸脯说,“小廖是在干自己的事业”。后来,我们也能和平共处了,他们也知道我的工作本分就是画画。
记得村里一个老婆婆看我画画,曾经纳闷地问:“你们画家,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我们这破地方,画这些山呀、人呀、驴呀、马呀?”
这句话让我感触很深,细想,我与村民接触的那些点滴,我在画布上画的村民,这些细节无非就是所谓的“山呀、人呀、驴呀、马呀”,都是极为平凡的东西。外人也许难以理解,为什么我不去画一些名胜古迹,一些更雄其伟大的东西,就连我爸也说:“我们老家台中山上的摩天岭比这里的山都漂亮,怎么不回来画?要画这些光秃秃的东西”。
确实,这里贫脊,简单,谈不上美,但是我想这就是我心目中的伟大,我想这也是路遥“平凡的世界”一书中要讲的重心。在他的书里,写的也无非是洋芋老头老婆和馒头山的故事,但就是在这种近乎卑微的平凡里,有一种伟大,而且是很典型的中国式伟大。
这些人安于生活的平凡,在这样贫瘠的地方坚强地活下去,这种顽强的生命力深深吸引我。这是活命,也是革命。在这标新立异五花八门的时代,学会把屎把尿,接受生活的朴素,难道不算革命吗?
老蒋一家人把我当成女儿,村里人把我当成魏塔村的一份子。陕北农村人说,“吃饱饭,不想家”。人要的其实不多,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
人们总向往遥不可及的英雄主义,但谁能看清眼前,正蕴涵着伟大的奇迹呢?人们总向往快乐,但有没有可能,快乐近在眼前,而且是很简单的呢?
我想,我来魏塔画画,除了画画,也是在改造我的生活。在农村我没法洗澡,但是却让我领略到黄土文明的洗礼。我放弃哲学,反而在朴实的生活中体会更深层的哲学。我以前就是不懂事的文青,想通过实践把自己锻炼成知青。
我愿意去接受这生活的平凡,去挖掘这贫瘠朴素里头的美。
泥土芬芳
这样的写生,是阳光洒在粪土上的滋味
在陕北画画,跟江南的写生基地有秀丽的山水风光不同,这里迎接的是很粗糙的生活体验。
一个延安的朋友到北京进修,老师说他画的像“朝鲜的”,太老了,落伍了,连陕北也不得不面对“这世界变化快”。但我还是很佩服陕北画家,和来陕北的画家,在浮躁的当下仍然坚持下乡写生,老实勤奋,画里有很浓厚的生活气息,像土一样不空泛,厚实稳重,不玩空洞的形式。这其实也是路遥的艺术观:艺术就是一种劳动,它不比其他的劳动高贵,而是和所有的体力活一样,需要一种实实在在的精神。
我的理解,画画就是劳动,画家在画布上挥洒,相当于在耕耘自己的一方良田。你耕耘了,也就感到满足充实了,精神不空虚了。我常觉得现代人滑手机,滑一圈其实比游泳游十圈还累,因为滑一圈手机,你的脑袋其实特别焦虑,但有时候,身体上的劳动其实就是治疗精神焦虑的良方。所以面对各式各样的文明病、文明焦虑、信息爆炸、思潮轰炸,陕北的苦干实干精神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启示。
大伙看画,并不在意画面的完整,反而为一种粗犷的生涩,拍手叫好。特别是在轻松休闲享乐的消费时代,陕北的贫瘠显得不够“可口”。那生猛赤裸的现实,就像一大块粗粮,让人难以下咽。然而,正是在这“贫脊”里,蕴含了许多扑面而来的丰富与真实。
我的画,不是在茶几、画室和案桌上画出来的,也不是刻意设计搞出来的产品。只有亲身到过农村的人,才能感受大风一吹,油画还湿着就啪一声掉到地上沾到鸡屎的滋味,或是用石头在地上敲核桃,核桃上还沾着一点牛粪的滋味。这样的写生,严格定义,是阳光洒在粪土上的滋味!
可能是因为我是读哲学的,对人生意义这方面比较感兴趣,比较重视画画的内容意义,而不是“形式”。记得我以前读过许多哲学家所说的人生意义,也曾经当过一阵子记者,访问别人,了解别人过怎样怎样的生活啊,但是这些毕竟都是二手信息。至于我的生活是什么,真的是一片空白。在我迷惘的时候,真的会问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有一天,和往常一样,我拿起画框,绷上油画布,但是看到这空白的画布时,我心里想着,人生意义也许就像这样空白吧! 但可贵的是,我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开垦、去实践,去创造出一片生之图案。所以,生活意义不是问的,而是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开垦的。
我画这些朴实的山与人,彷佛也在他们身上找到了自我。回头看看我所画过的画,画布上这些有血有肉的人,无非见证了我全心全力活好我的每个“当下”。和其他画家不同,我的画是我生活里的重要印记。
透过画画,一路的开垦之路,我也认识了老蒋,和我现任的先生小刘。画画也把我们的命运连系在一起。记得有一次和小刘一起去画山顶上的老佛爷时,当时夜色已深,老头仍然不管我和小刘黏着他的屁股,跟进他的窑洞,拿着速写本痴傻地画着他。他拿出老伴出门前给他准备一个礼拜的馍馍,放到大黑锅里烧着热水蒸。吃完了,困了,他只是自在地脱了帽,脱了鞋,钻进被窝,静静侧躺着看电视,碰巧新闻里说到艺术家要深入生活,与广大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做人民的代言人……我和小刘不禁相视而笑。
在这座廖无人烟的山头上,宁静昏黄的土窑洞里,画画把我们和老佛爷的生命绑在了一起。
魏塔生活
吃饭画画,画画吃饭
云门舞集的林怀民老师当初创立流浪者计划,并没有太多的目标与任务,就是花钱给我们出去玩,入选者补助约人民币18000元,时间为三个月。
不过这个期限被我无限延伸了。延长计划的原因,是我一开始就有心理准备,打算待很久。我是比较专心有目标的人,城市生活对我来说是很琐碎的,处理一些交际,摆弄一些无意义的闲谈,各式各样的信息,心很累。
我从魏塔回台湾,不太敢见人,父母对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过马路都不太会了,看到街上匆匆而过的人,心里感到很慌。与朋友会面,也不太能融入他们的聊天。举止穿着显得很土,很笨拙。毕竟我成天应对的是牛驴和老汉,当时连说话都不太会,染了一口奇怪的口音。再说,回去补习班上课也不可能了。当初是自己要离开的,如果就这样回去等于打自己的脸,所以就想着回魏塔。心想还是那里自在,能全心全力干好自己喜欢的事,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在魏塔一年的生活费是这样的:40x(当时一天连吃带住的生活费)x365=14600。这些年,我领过台湾的“国艺会”和“客家文化委员会”给的补助,也用了些自己以前工作的积蓄和之后办画展卖画的钱。
很多人听了我的故事,还以为我的生活是很精彩传奇的,能远远逃离这个丑陋的世界,住进自己的世外桃源。但是说实在的,平凡如我,在陕北过的更像一个公务员。虽说“不务正业”,没有周间周末的上下班概念,但是日子好像得到了浓缩,过得更加充实紧凑。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吃饭,然后画画,中午回来吃饭,然后画画,晚上六点再回来吃饭,然后画画。一天的生活莫过如此。我自制一个小月历,标出日期贴在墙上,每天晚上会在上面的小格写着二或三,记录我今天画了几张画。就好比在单位签了到,内心也就踏实了许多。
早餐吃小米稀饭配馍馍,土豆丝。中午吃米饭,简单的是青椒炒饭,复杂的是米饭配菜,花菜炒肉与西红柿炒鸡蛋或鱼香茄子,晚上吃面,陕北的“合了面”,西红柿汤。有时有饺子或洋芋擦擦,冬天农民杀猪,有酸菜土豆烩肥猪肉,很香。
我刚到魏塔,还勤做美白,会敷面膜啊什么的,后来觉得太麻烦,而且治标不治本,就戴上了我从台湾老家带来的“客家农妇帽”,有大帽檐,我在里面缝上黑布,能有效隔离紫外线,而且还能蒙面,防晒防雨防水防冻防刺防油画颜料防沙尘暴。后来这也成为我的招牌特色,大家一看大红帽来了,就知道是我来了。但是脸干起的皱纹是没办法了,手脚上点点的跳蚤印也是没办法了。第一年手就冻烂了,红里发黑,一直到现在都是黑的,被人说是像“搬木炭的”。
遇见爱情
我们一起走村串户,他暗地打理我的生活
在魏塔,我还遇到爱情。2014年夏天,小刘一个人从哈尔滨自驾游,想一路到西藏,游遍中国,找寻画画灵感。结果半路到西安很累,想休息,在网络上搜寻“安塞剪纸”,无意间看到我的画,喜欢我的画,就来魏塔写生基地了,而且常住下来。我们真的是“因画结缘”,他说那两个小孩蹲着握向日葵的画,令他觉得“莫名其妙的单纯”。
他是学院出身的,六岁开始学画,四川美院毕业,我的出现改变了他的思路,也改变了他的人生。我们都是比较简单的人,不喜欢太复杂的人际关系,画画只是因为喜欢,喜欢一种自在的感觉。我们相处不需要掩饰,自然而然的,我也暗地里高兴有人能跟我谈艺术,因为我来魏塔以后几乎没有机会可以和同龄的人说话。一直以来我都是独来独往的人,但是他让我重拾以前的背景,同时陪我一起走村串户,开拓我的眼界。他也很细心,暗地打理我的生活大小事。
每天,是他给我打火炉子,给我在脚底下垫一块软垫,让窑洞地上石砖缝的寒气,不能直接进到我的脚底。他见过我的蓬头垢面,见过我受尽风吹日晒日益干巴的脸,也知道我在魏塔曾有的孤军奋斗。他说,我就像是在沙漠走了很久的一只狮子,终于碰上了一摊水。
这段长达多年的流浪,我收获最大的就是画了一批画,和一段精彩的人生经历,也算是人生不留白吧,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如果没有来陕北,我想我就只是在城市里做着一般的工作,日子还是过得苍白,干扁。对别人来说那是光鲜亮丽,但是对我来说是一种心累的折磨。因为城市里活得不自在,不由自主,所以我来到了农村。
来了以后,真的是重新活过来了。虽然打交道的是牛驴,忘了许多GRE高阶英文单字,但每天的生活都是新鲜且扎实的。我可以全心全力用我自己的方式开创我的生活,画我喜欢的画。诚如我之前所说的,生活意义不是用问的,而是需要开垦的。如果我只是留在现状,看别人的脸色,在假日出游,玩一些自己不喜欢玩的休闲娱乐,那我对生活的意义还是迷茫。在农村,虽说仍有迷茫,但起码我是全心全意的,实实在在的接触生活,开创自己的事业,勇于过一种富有挑战性的生活,而且自己为自己全权负责。安逸会阻碍人前进,未知会激起一个人的潜力。
因为踏出了第一步,听从了自己的声音,我也才有这接下来点点滴滴感触很深的故事。很少有人在我这个年纪可以天天跟牛驴生活在一起,过一种自在宁静的生活,从平静的生活中去沉淀,去感受生活给人的东西。也很少有人可以像我这样不用出门,就可以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农民、画家、文人、土豪、生意人、政府官员、小老百姓,不用去北京,北京上海的画家会自己过来(不过不是慕我之名,而是慕魏塔写生之地之名)。能接触五湖四海各行各业的人,从他们身上吸取经验。
青春就是要用来好好活过的。不怕耗费多少年青春,只怕没有活出自己,过着别人期待却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父女之情
老蒋看我年纪小,把我当女儿一样看待
老蒋是写生基地的负责人,但是他招待画家,并不“专业”,付出的心血远远超过食宿。
每次画家外出画画,老蒋就帮忙扛画箱背画框,一两米的大画,老蒋也帮忙扛到后山,等到就定位,怕大山风把画吹走,老蒋就会拔野草自制绳索,然后在底下绑块石头帮忙固定住。有时候下雪怕画家冻坏,老蒋就会扳黄蒿草生火,往里烧个馒头让画家垫垫肚子。往往在晚上,老蒋还会给画家倒水洗脚,帮画家洗油画笔。所以老蒋可以说是画家的奴仆,为画家卖力卖命。
我和老蒋很有默契。老蒋的姓在这片红色基地敏感独特,据说方圆千里不超过十家,所以从小到大老蒋都被村民耻笑为JJS,现在我们凑再一起,也算是奇缘吧!
老蒋大概是看我年纪小,把我当女儿一样看待。当我要爬山他一定是跟着的,怕我迷路,然后一年四季教我干各种农活。他还知道我喜欢画人,陪我走村串户,去每家每户拜访。常常是我在旁边画人,他在旁边陪村民拉话,等我画完,画笔一落,他也刚好拉完话了。因为这样有默契,村民大老远一看到我们,就会大笑着说“看,两个台湾人来了!”
有一次,老蒋求我为他父亲画一张遗像。他说他“大大”生前只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洒满了一大片秋日的阳光,唯独最底下一小角有他和一群孙子微笑的合影。老蒋请相馆把那指甲小的脸放大成遗照,但是放大后很模糊。他希望这张脸能画成一张大号的油画。
我把画还原成一张写实的照片。老蒋说我画的跟真人一样,村里人来看,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位许久不在人世的老者,说我“画的好,画的好”。
当然,后来老蒋也画画了,我们真的成为了一对革命伙伴,一起为一个有点不着边际的事业共同奋斗。
当然,朝夕相处也是有父女情的。记得在2012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沿着河到外面去写生,想画黑夜底下冰冻的河川。
那天晚上风很大,几次摆好的画框画架都被冷风吹垮了。远远地,我就看到一个手电筒的小灯,一个裹着军衣大棉袄的人。他见我跪在地上画画,心里感到不舍,于是就过来,在我四面的黄蒿上点了一团火。但他的这种关心,于我却是一种不想要的亲情。我对他说:“老蒋,你再也不要来了,你来我会有压力。我不想画不好,然后隔天又重来一次。”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很难说明白,当时我觉得他越了界,在做一件我父母会做的事,在扮演一个父亲,而我怎么忍心让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大老远来伺候我?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没什么,只是在履行自己的承诺,从小到大我就是这样,对自己负责。那过度的亲情友情人情总是让我感觉到不必要的压力,那种“为我好”的姿态,让我想起了父母,让我陷入了良心的指责。
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人。就算在农村吃苦,画画,但是自己为自己负责,这对我来说反而是最轻松的。人情的压力,总让我觉得愧疚。
这两天,我们山上的一只狗“妹妹”去世了,英勇的她和我感情最好,虽然很小很可爱,但能满山遍野的跑,胆子很大的她还会吓退蛇,与大狗搏斗,是我的好伙伴。但就在前天她独自进入林中被一群野狗咬得遍体是伤。看到她的尸体真让我无限辛酸,不断懊悔自己没有好好照顾她陪伴她。也许写魏塔的小白也是因为想念她吧。人世无常,与你有缘的人最后都是一笔感情债,我积欠的债务已经很多了,对自己身旁最亲的人没有善尽照顾的责任。
在台湾,在魏塔,有亲情,有人情,但最后都是感情债,要能做到圆满不遗憾是很难的。
好在我选择的这段旅途,是充实而有意义的。
以下是廖哲琳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