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考調整
距離2020年高考還有3個月,湖北考生任盈盈決定放棄她夢想的大學—北京電影學院。她從未想到,那個從六年級起就嚮往的學校會以這種方式與自己失之交臂。4月5日,任盈盈微博的“特別關心”彈出了一條消息,是北京電影學院的一條推文:“北電藝考調整方案正式出臺”,她迅速點開,逐字逐句讀了一遍,令她感到震驚的是,自己報考的廣播電視編導專業改為了“取消專業考試,按高考成績錄取”,而自己最想念的戲劇影視導演專業則改為了“視頻初選,延期校考”。
她來回翻看著,方案裡表格羅列,將藝考的每一道流程都寫得清清楚楚。儘管如此,她仍感到一頭霧水,這是她從未聽說過的藝考方式,她不知道方案的調整對她意味著什麼?她一邊翻看推送下方和她同樣疑惑的考生評論,一邊理解著方案改動的影響。
有廣東藝考生說,他們省份沒有統考,只能走校考才能報考藝術類院校,而現在改為按高考文化課成績錄取,感覺浪費了很多時間。看到其他考生的吐槽,任盈盈像被潑了一盆冷水一樣,她意識到,像廣東這些省份的學生,不舉行藝術類統考也就意味著文化生和藝術生之間沒有區分,文化生也可以在高考填報志願時選擇藝術類院校。“當廣東省的普通文化生和我們放在一起比較,按高考文化分數錄取的話,我一點優勢都沒有了。”她想。
北電公佈方案的同一天,上戲也公佈了“藝考調整方案”,考生們的情緒和發洩湧上了熱搜,不同的賬號發表的內容卻出奇的類似。任盈盈剋制不住自己刷微博的衝動,不停翻看著,各種頂著明星頭像的追星女孩評論說:“太好了,我有機會去北電看愛豆了。”即便知道那可能是網友們的戲謔,任盈盈仍舊感到緊張:“覺得自己憧憬多年的藝術殿堂,可能會有很多不是真正熱愛藝術的人去報考了。”
那幾天,任盈盈都處在一種暈頭轉向的狀態裡,直到4月8日接到藝考指導老師林靖的電話,任盈盈在心裡默默做出了決定。林靖在武漢,只能用電話和學生們聯繫,4月初各藝術院校的藝考調整方案發布後,他挨個聯絡了學生們,大多數學生都和任盈盈一樣陷入了糾結,他試圖說服學生們堅持下去:“看上去流程很複雜,越是複雜,報考的人越少,對你越有利。”
但默默放棄的人仍舊不在少數,任盈盈思前想後,距離高考只有三個月了,此時回過頭準備校考網申的資料,成本遠遠大於往常,她不再敢冒這樣的風險。斷了對北電的念頭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四川音樂學院是她最有把握的學校,當有了可及的、確定的目標,她便重新投入進高考複習中去了。
和任盈盈不一樣,鄭潔屬於意志堅定的那種考生。她所報考的戲劇影視文學專業,大部分學校都沒有取消校考,但線上初審的新規則仍讓她承受著巨大壓力。4月11日,為了錄製一段中國傳媒大學網絡複試的自我介紹,她錄製了超過5個小時,從晚上7點一直到12點後,她來回重複著同一段話,錄到最後,她抵不住的疲憊,隱形眼鏡滑出了她的眼球,在睏意席捲她全身之前,她錄完了最後一版。
今年1月初,鄭潔就通過了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文學專業的初試,4月初,她得知學校的複試改為了線上進行。學校要求上交的視頻要一鏡到底,不允許剪輯,考生不能化妝,拍攝設備只允許使用手機。為了交上一版足夠精緻的視頻,她已經花了將近一週潤色自己的自我介紹和專業命題考核的小故事,而到了真正錄製的這一天,她還是手忙腳亂。
對於鄭潔來說,中傳是她必須要抓住的機會。她還報考了北電和上戲,但兩所學校都將戲劇影視文學調整為按高考成績錄取。按高考成績錄取會將全國各省份的考生放在一起,按照考生分數與本科一批分數線的比值進行排名。“我們浙江一本線接近600分,即便是考到了滿分750,比值也只有1.25,但對於部分一本線較低的省份,他們考到滿分,比值就會達到1.35。這樣的排名方式對我們太不友好了。”鄭潔告訴本刊,“排名還不分文理科,按比值算,理科生要比我們文科生優勢大得多。”
文化專業同時抓
一個藝考生高考年的常態是,從12月起到3月,他們都要輾轉各城市,參加各大藝術院校的校考面試。在這期間,高考文化科目將被短暫地擱置一邊,而一旦校考結束,他們便毫不猶豫地全力集中在文化課上。今年1月中旬,在參加完南京藝術學院和浙江傳媒學院的校考後,任盈盈回到了武漢,打算開始突擊文化課。宜昌高中的同學已經結束了一輪複習,而她才剛剛開始。那段時間,從早上7:20到晚上10:00,她的學習時間被安排地滿滿當當。
1月22日,她迎來了寒假,喘息的時間本來只有一週,當時的她還未意識到這個本該短暫的假期會因為一場疫情被無限延長下去,而她在三個月後會出現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拜託學校趕快開學吧。”2月中旬後,年假的氣氛減弱,開學仍舊遙遙無期,學校也開始組織上起了網課。每次上課時,她便把自己一個人關在臥室裡,坐在書桌前,“雖然比學校裡面舒適,但心理壓力反而更大了。”
她的自制力也面臨著極大考驗,學校每週六週天會有一次測試,考生們拿到線上的試卷後就挨個將答案輸入規定網站,老師們收集後統一批改,再反饋給學生。任盈盈對著電腦做題時,課本就擺放在手邊,起初幾次考試,任盈盈總忍不住翻看。她習慣了老師的安排和監督,完全由自己備考時總顯得手足無措。
2月29日是高考百日誓師的日子,高考迫在眉睫,任盈盈所在高中的400多名高三生在網上連線,學生代表和老師代表輪流打開攝像頭髮了言,同學們跟著念出高考的誓詞。那一場誓詞會意味著最終號角的吹響,但任盈盈仍身處文化課與專業課的夾縫中。藝考老師離校前叮囑她:“專業課和文化課都不能放。”因此,她需要每天寫隨筆,交作業給藝考老師,保持寫故事的感覺,從12點寫到1點多是常有的事情。早上7點醒來後,她又要重新投入到高考日常複習中去。
和任盈盈一樣,為了不放下專業知識,鄭潔也在堅持著看電影的習慣,她從網上搜來了陳哲藝的《熱帶雨》和蔡明亮的電影,晚上提前做完作業時便擠出時間看。閉關複習沒能讓她錯過電影圈的熱點事件,她也跟著豆瓣網友一起私信給《礦民、馬伕、塵肺病》的導演蔣能傑求資源。對鄭潔來說,專業知識與文化考試是相輔相成的。得益於閱片量和閱讀量夠多,她的語文成績和文綜成績一直穩定。數學是她唯一感到頭疼的科目,為了準備藝術統考,她錯過了學校的一輪複習,數學課已經進入專題講解,她上課一頭霧水,只好自己默默從基礎題開始寫起。
而現在,她們心裡都沒了底,因為沒有上一年的參考分數,她們失去了參考座標,與此同時,“和早已經投入到高考複習,走統考路線的藝術生相比,我們已經落後了。更何況現在還有文化生和我們競爭”鄭潔說。
加速的藝考改革
柏自立回想起自己十多年前參加藝考時,仍感覺自己是一個幸運兒。2005年,她報考了北京師範大學的數字媒體專業,當時的錄取要求是校考通過後,按文化課成績錄取,數學科目被排除在外,那也是最後一年將數學課排除在外。柏自立偏科,她的高中時代將大量時間花在了看課外書上,數學是最大的劣勢,但在北師大的錄取規則下,她的專業和文化都雙雙過了關,她形容自己是趕上了北師大藝考的末班車。
2005年以後,藝考的文化課分數線開始水漲船高。2006年,個別省份開始實施省藝術統考。2007年起,柏自立也做起了藝考培訓工作,她見證了這個行業從冷到熱的過程。2005年她參加藝考時,北京的藝考培訓機構屈指可數,她報考的是北師大,但培訓班卻只能上中戲自辦的考前輔導班。而到了2012年,藝考學校和機構大批量地湧現出來,學生也趨之若鶩,她甚至不需要打出廣告,就有源源不斷的學生來報名。2012年,全國各省份基本普及了省統考,出現一陣藝考熱。
也是從這一年開始,教育部開始了藝考改革,一是提高文化課成績,二是要求參加過省統考的學生才能去參加校考,並縮減校考的規模,只允許30所藝術院校加15所綜合院校擁有校招資格。校考改革後,有招生資格的學校都集中在一線城市的頂尖院校,相應地,對專業的要求也有所提高,更多的藝考生湧入北上廣,選擇在這裡的機構進行集訓。 柏自立的藝考培訓工作室主要面向北師大和中國傳媒大學,這兩所學校的錄取分數線一直保持在本科一批線上,因此,學生在進入她的工作室之前要先經過初篩。“我要看他們模擬考試的成績單,要和他們聊他們讀書的感受,看他們寫過的文章,最後再確定他們能不能報考。”柏自立告訴本刊。每年面試,兩百六十多個學生通過的只有一半,而那些能通過的大都是成績在一本線左右的學生。而因為她所收的學生普遍文化課優異,她將更多的精力用來給學生開拓視野,而非督促他們要遵守紀律,好好學習。
在武漢做藝考培訓的林靖也感受到了提升文化課要求的好處,前幾年,他很明顯地感覺到許多學生就是奔著一紙錄取通知書走的藝術道路,“他們認為自己成績低,轉學藝術能走捷徑”。而這幾年來學藝術的學生更讓他感覺到,他們對藝術的熱愛是發自內心的。在他看來,那些靠文化課也能考一本的學生和為了上大學學藝術的學生態度很不一樣。“他們對藝術和學習的看法比前幾年的藝考生要成熟很多。”林靖評價道。另外一方面,文化課門檻的提高也是迫於藝術人才就業市場的飽和。 從2012年起,全國就業率較低的幾個本科專業中,動畫、廣播電視編導、表演、播音等專業均上榜,佔據了總榜三分之一的名額。
藝考改革的推進過程中,各高校每年都會隨之做出小範圍調整。2019年,中戲、北電等學校將專業初試的考試內容裡文藝基礎常識更改為文科綜合知識考察。教育部更是下發通知要求:2020年的藝術類專業考試中,除經教育部批准的部分獨立設置的本科藝術院校外,其他高校不得組織美術類、設計學類等省級統考所涵蓋專業的校考;2020年起使用省級統考成績,不再組織校考;鼓勵高校藝術學理論類、戲劇影視文學等專業不組織專業考試。
但沒有人意識到,因為2020年的這場疫情,藝考改革會迎來一段加速跑。疫情爆發後,柏自立設想了各種可能,或許各高校會舉行線上面試,或許會在高考後延期舉行,出乎她意料的是,有些頂尖學校會乾脆取消校考,按高考成績計算。其中最令她震驚的無外乎北電和上戲的戲劇影視文學專業。“有些網上的聲音說,像戲文這些專業沒有太多的專業素養,我們國家好的編劇也不是專門學這個專業的,所以校考篩選沒有意義。”柏自立說,“但其實藝術生和普通高考生的思維有很大區別,普通高考生思維是固定的,他們寫的東西是論述性的作文,但我們的考生,我需要花很多時間幫他們打開眼界。”
近年來,從“翟天臨事件”到“畢志飛事件”,藝術類院校該招收怎樣的人才已經成了熱議的話題,傳統藝術類院校的“專才”培養體系不再能適應社會對人才的需求。但當各院校徹底取消某些專業的考察,不僅會使得生源缺少個性,學校的個性優勢也將大打折扣。
看上去中戲、北電、中傳等學校都以電影電視著稱,但因為校考標準的不同,這幾所學校的學生差異清晰,各有優勢。柏自立告訴本刊,中傳是專業課過線後,按照文化課成績錄取,文化課分數線遠高於其他學校,所以中傳的學生從氣質到思想都非常正統,偏向主流。而北電的校考科目豐富,有即興小品,有文藝常識,他們招收的學生想法更加天馬行空。從最初,為31+15所高校保留校招資格就是為了保證他們在招收考生時的自主權。
這一段藝考加速跑的背後,不僅給考生們造成了眩暈,也考驗著各高校應對突發的能力。各高校的自主權突然縮小,是讓渡招生權力還是堅持個性化的篩選標準,每個學校也給出了不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