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顧回生
他用了一生漫長的時光才說服自己沫沫已離開的事實。
沫沫說要帶他去看她長眠的那塊土地，那一刻他才是真真切切的感覺到了那種鋪天蓋地而來的恐懼。
從前的那許多年，即使她早已離開了他，可終歸她還是活在這世上，終歸還是留給了他一絲念想。
可到底是什麼念想，他也說不清。
或許是這浩瀚人世間，只要她還在，他就不至於太寂寞，而今她真的走了，他才惶惶然的意識到他的人生裡從此再也沒有這個人了。
他一個人，真的寂寞得很。
他還記得她剛剛走的那一夜。
他正在七姨太房裡殷殷撫著她的額寬慰她，承諾待她好了以後便給她買珍饈瑪瑙綾羅綢緞，一個婆子卻跑來稟報說夫人不見了。
他心裡一顫，像小孩子不敢面對錯誤一般的問：“哪個夫人？”
他娶進門的那幾個姨太太都不像別人家的一樣涇渭分明的分夫人姨太太，讓別人一聽就知道誰是正室誰是偏房。他的姨太太都是二夫人三夫人以此類推，不分高低貴賤的名分足顯大家之風範。
他記得二姨太娶進門後，她曾輕拉住他的袖子問他：“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你稱她二夫人，是將我置於何地？”
他想起娶二姨太進門那夜在她屋內看到的不堪景象，胸中一口惡氣實在難平，順手一推就將她推倒撞到茶几角上，再抬起頭時，白皙如雪的肌膚，臉頰邊一條腥長的口子，他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後來想起，那時對她，究竟是恨要多些還是痛要多些，怕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婆子低垂著眼說：“回爺的話，是大夫人不見了。”
這個婆子一向在薑茶院子外間伺候，現在人不見了，她神色間甚至連一絲愧色都沒有。因他不在意她已經許久了，這府裡自然也就沒人再關心她，都急著捧新姨夫人去了。
他手不自覺地用力，遮著七姨太柔軟身子的被角幾乎被他捏碎。
七姨太輕輕握住他的手寬慰道：“姐姐估計是出去哪裡走走也未可知，爺不要著急，派兩個人去找找罷。”
《詩經·碩人》裡說，手如柔荑，膚如凝脂。七姨太這雙手確實是美，只是不知為何那一刻他心底裡泛起一股噁心。
是的，她只是只是出去走走，很快就會回來的，這些年他讓她傷心了許多次她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他，她不會丟下他獨自一人走了的。
他如是安慰自己，一路急步走到她的院子。
這院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安靜。
沉沉寂寥，庭院深深，只有風吹梧桐的聲音。所有傢什物件都在，唯不見她平日貼身的東西。
他一顆心猛然往下墜，扶著門框幾欲跌倒。隨侍的小廝伸手去扶他，他轉頭怒吼道：“派人去找啊，你們都是死的嗎？”
“是。”
“去姜家，除了姜家她沒有地方可以去的。”
“是。”
一整夜，他坐在殘留著她氣息的屋子裡，只是覺得這夜晚格外的長。
天剛麻麻亮的時候，去姜家的人回來說，姜家老爺子連門都不讓進。他們在門外求了半夜，最後姜家報了巡警。
他一股怒火從心底裡往外竄，直奔姜家而去。
老爺子站在門口居高臨下的看著他：“你是來找我要人？”
他低垂著眼：“請岳父把茶茶還給我。”
老爺子冷冷的，“她跟我說過，讓我這個老爺子不要來找你的麻煩。我這是為了我閨女，才沒來找你討個說法，你竟然還來找我要人。”
他拱手為禮，“是我的錯，我來向岳父請罪，請岳父讓茶茶跟我回去。”
“她不在姜家。她來問我要路費，我只是給了她錢，不知道她人在哪裡。”
他一時氣急，“可如果不是你，她哪裡會有錢離開江城？”
姜老爺子冷笑一聲：“原來你也曉得，她除了你什麼都沒有。要不是我老爺子給她路費，這輩子她就要留在你唐家受盡委屈了。
“唐先生，薑茶本是我捧在手掌心的閨女，當年好好的嫁給你，這些年來你花天酒地胡作非為，讓她受了多少委屈，我一概不追究了，你若還要點臉，煩請回去，此後不要到我姜家來了。”
他不死心，說，“你把茶茶還給我，以後我會好好待她。”
老爺子像聽到什麼笑話般哈哈大笑，“她不在江城了，她出國了，你若是不信，去碼頭公司查一下便知真假。”
像是一下子被人抽空了力氣，他頹然地跌坐下去。
他沒有去查，他不敢去查。
冥冥中有一道聲音在對他說，“你出過國，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一個人若有心躲你，傾盡一生你都不會找得到她的。”
他不去查，他寧願相信她還在江城，還在離他很近的地方。
他寧願相信，他和她還呼吸著同一片土地上的空氣，他伸手就可以把她觸及。
如果沒有在巴黎的碼頭上碰到沫沫，這輩子他都會活在這個幻境裡，就算百年之後，他依然堅信她還在這世上活得很好，百歲無憂。
那是1937年的初冬，江城早早的飄下一場初雪。城中遭遇劫難。
城中百姓早已逃亡，他的那些姨太太也早已收拾箱奩各自逃難去了。
有一剎那他甚至想，若是薑茶還在他的身邊，怕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棄他而去吧。
他一生都在為名利富貴奔走，最珍貴的東西卻是在找尋中失去，到頭來落了這樣一個國破家亡、妻離子散的結局。
這世間，怕是再找不到他這樣愚蠢的人了。
敵人皮靴踏著江城石板路的聲音，幽幽響在這寒涼的冬夜。
拉開導火索的那一刻，他想，黃泉路上，他總算是有了一絲顏面去見她。隱約中他回想起，那年春天，陽光很晃眼
轟的一聲巨響，火光映紅天際，這座歷經千年歷史風雨的城，瞬間夷為一片廢墟。（作品名：《那年春天，陽光很晃眼》,作者：顧回生。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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