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老盧這個春天過的不太好。
當然，現在這個時候，除了在線教育和王者榮耀，恐怕也沒誰敢說自己過的好。
全世界100多萬人確診新冠，武漢一座城在悲傷中封了70多天，那麼多無辜和英勇的人被病魔奪走了生命……
所有這些悲痛和憤恨都是真實而刻骨的。
在這些人間悲劇面前，985大學畢業多年的工科生老盧甚至覺得，自己不配說自己過的不好。
作為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男人，他習慣了對困境三緘其口，也習慣了對外人佯裝樂觀。
要不是那天晚上他喝多了，和我絮絮叨叨聊了幾十條語音，我還一直在他朋友圈發的公司廣告和遛娃照片下傻傻點贊。
“能不能把你的經歷分享出來？”我委婉地問他。
他想了半天，發給了我他這兩個月的手機備忘錄，我數了數，整整67天。
徵得他的同意後，我摘錄了一些，放在下文。只是補充了一些背景，保護了隱私信息。
“就是一個普通中年人的真實狀況而已。我可不想收穫什麼關注或者同情。”老盧一再和我說。
以下是老盧近兩個月的備忘錄記錄：
2月1日
幼兒園通知延期開學。時間待定，卻沒忘收接下來半年的學費和飯費，一共6萬。說這段時間費用順延，順延到何時，沒家長問。
2月3日
公司發郵件通知，10號全體復工。不過湖北人不能去。給Monica（注：公司HR）發了微信，告訴她我們全家這個春節都沒回恩施老家，她說還是要按照公司規定來。
2月5日
發工資。還了車貸5000多，房貸17000多，還有信用卡12000多。爸媽在恩施，封城過不來，帶娃帶到崩潰。
2月10日
老婆公司開始上班（注：在線旅遊行業），老闆發了公開信，帶頭減薪，大家也都喊著共克時艱跟著減薪。估計她這個月到手工資能有三分之一就不錯了。
2月16日
租客發來微信說自己2，3月都沒法回來，問能否減免房租。小夥子開理髮店的，估計這段時間都賺不到錢。我同意了。只收他一半房租，一個月4000。
2月17日
問中介，我現在租的房能不能也減免租金，他們回覆沒這個政策，然後又催付了下個季度租金，一共36000。（注：生娃以後，家裡人多，老盧把自己買的小兩居出租了，房租補貼點每月還貸，又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個三居）
2月24日
終於上班了，挺激動。都在傳旁邊大廈有人感染，我也沒糾結。保住工作要緊。就是娃沒人看，老婆和我每天輪換請假，好在這段時間，請假還算容易。
3月5日
公司延發了工資。通知從3月起每週每人強制休假2天，不發工資。相當於每個月22天工作日少了8天，變相減薪三分之一。
3月8日
還車貸5000多，房貸17000多，信用卡5000多。工資沒到賬，手頭沒錢，投的定期理財也沒法提前取，只好借了消費貸，先把貸款還上。
3月10日
韓國疫情越來越嚴重，只好把之前預定的五一韓國行取消了，航空公司沒出退費政策，溝通退費很麻煩。
3月15日
恩施終於解封了，爸媽第一時間說要來北京支援，我還是勸他們再等等，現在飛機是傳染高發地，別人對湖北人也顧慮重重。給他們轉了5000塊，讓他們也買點好的。
3月16日
幼兒園還是不開學，女兒在家裡成天看ipad。手頭總有一堆事，雖然有時候人在家裡，也顧不上管她。
3月17日
看到報道，女兒上了半年的運動培訓班倒閉了， 去年交的近一萬學費還在裡面。我趕緊問了課程顧問，小夥子說他比我們知道的還晚，現在還在等公司後續處理。希望還能辦下去，至少得把錢退回來。
3月23日
終於到期了一筆5萬的理財，先把消費貸還上。
3月27日
公司開始傳裁員，有說別的部門已經整個部門都被裁了，我也沒空去驗證。
4月1日
租客給我微信，說不打算回北京了，要退租。白給他減了兩個月房租，房子還是空了，房租收入沒了，房貸卻一分不能少還。在小區群和58、豆瓣都發了招租啟事，沒人來問。
4月5日
上個月工資還沒發，這個月又延發了。還車貸5000多，房貸17000多，信用卡3000多。問銀行能不能緩還幾個月房貸，銀行回覆必須失去收入來源才可以，我還不夠格。
4月6日
外界各種傳幼兒園的開學時間，有說6月，有說9月，反正北京是要長期處於防疫狀態了。何時能正常上班？正常上班孩子怎麼辦？何時能正常開學？開學了會不會有危險？哎，想到就頭疼。
中年男人老盧的67天手機備忘錄，也是他真實且細碎的困境。
工資縮減延發，工作岌岌可危，房租收入沒了，貸款一分不能少還，孩子沒了學上，家裡沒人看娃……
這場天災下，他經歷的不是關乎病痛和死亡的的人間慘劇，卻是疫情之後無聲無息、綿綿不絕的日益艱難。
是今天流幾滴血，明天割一兩肉，鈍刀鋸肉日復一日地慢性折磨。
而對於普通人來說，這可能才是更難熬的。
我周圍和老盧一樣的中年人有很多，畢業後在大城市奮鬥多年，有一份體面穩定的工作。然後有了家庭和孩子，也把父母接來共享天倫之樂。房子別管是租還是貸款，總歸是有一套。開一輛過得去的車，有幾件名牌加身。孩子要麼上學區房名校，要麼上幾十萬的私立。放了學一週上兩三個課外班，有老人或者阿姨管接管送，一年全家出國玩一兩次，到了節假日也總要有點儀式感的慶祝。
這份無懈可擊的中產生活，一直都在按部就班。老盧們享受這份歲月靜好，也在用高風險高負債和一刻不敢停的拼命維持著這份歲月靜好。他們起早貪黑地工作，見縫插針地安排好生活裡的一切，有效地陪伴孩子，努力積累財富，償還負債。
唯一沒有料到的是，人生裡還有新冠疫情這種意外的“黑天鵝”。
第一個意外，就是工作。
中產是白領，很多更是企業的中高層，但不管怎麼說，他們也是工薪階級。企業裁員減薪時，他們是最容易被優化掉的一撥人。
據一項“疫情期間中產消費行為 ”調研數據顯示，這次疫情對中產人士的職業發展順暢性和收入水平影響尤為突出。54%的調研對象認為個人的職業發展速度因為疫情受阻，44%的調研對象在疫情期間收入縮水。
而中年失業減薪最尷尬的狀況是高不成低不就，流入騎手大軍不太可能，再找一份同等薪資的工作也是難於上青天。收入的下滑甚至攔腰切斷，都是他們可以預見的長期未來。
第二個意外，叫被動收入。
這個詞似乎一直是中產的專屬。擁有被動收入，是中產區分底層勞動者的最明顯標誌。
可就我對身邊中年人的真實觀察來看。這些年，除了早年趕上房價低位拼了命買了多套房併成功套現的，家裡拆遷一夜暴富分了幾千萬的，自己創業公司上市翻身上岸的，其餘我們大部分人，不管幹得好壞，基本上都是一刻不敢停，這個月工資沒了，下個月的房貸車貸就不知道上哪去湊。最多也就是能挺的時間長短有別而已。
那個標誌中產的被動收入，在大多數中年人的生活裡只是佔比很小的一部分。他們可能是房子出租的租金，可能是股票，基金，理財的收益。
能得到這個收入的前提還得是，你有專業的知識技能，並在996的工作中抽出時間鑽營。對了，你還得賭對運氣。前年的P2P頻繁暴雷，就把我不少朋友的被動收入，徹底清零了。
唯一沒有意外的，是他們的被動支出。
是的，對於大部分中年人來說，被動收入不一定有，被動支出卻一定不會少。
你要問一箇中年人，每天早上睜開眼在想什麼，他一定會告訴你，是一堆一堆的支出和數字，家裡的房貸，車貸，老大的課外班學費，老二的奶粉費，還有爸媽的贍養費。
你要問一箇中年人，每個月什麼日子最重要，他一定會告訴你，是每月的房貸還款日，車貸還款日，和信用卡還款日。
這就是中產家庭的錢包特點，大部分支出都是剛性的，不會因為經濟危機就有所緩和。
《2019新中產家庭消費與理財報告》數據顯示，在支出結構上，房貸和孩子教育是中產家庭頭上的兩座“大山”。 12.1%的中產家庭一年沒有新增加儲蓄，18.1%的中產家庭新增儲蓄僅佔年收入比例的20%不到。
支出大，沒儲蓄。平時看似動態平衡的現金流，經過疫情這這一役，徹底垮了。
錢嘩嘩的流出去，卻遲遲不見流進來。眼看著錢包萎縮、現金流吃緊。怎麼可能不焦慮不慌張？
最近我看到的一個阿里內部數據就證實了這點：
28歲到38歲的中產消費者，支付寶理財近期出現了大規模提現；66%以上的中產，花唄可用額度已全部用完，逾期未還款的比例，也突破了兩位數。
如果不經歷這次疫情，老盧此刻應該正在全國各地出差；妻子應該在為五一韓國行做攻略；女兒應該幼兒園升到了大班，鋼琴學會彈《紅河谷》；父母應該在他的家裡，忙碌地接送孫女，收拾家務……
如果不經歷這次疫情，中年人們的日子依然會在分裂與和諧中度過，依然會在上老下小的生活中悲喜交加。
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一場疫情，表面看好像什麼都沒改變，只有老盧們自己知道，他們度過了一個內心多麼翻滾的覺醒期。
他們在華麗的長袍裡，看到了蝨子。他們在光鮮的生活裡，摸到了空心。
而比這些都重要的是，他們終於意識到，並非一切都可防可控。
明早起床，迎接自己的到底是希望的曙光，還是命運的耳光，這件事沒人可以預料。
儘管如此，老盧和我說，他並不想怨天尤人。就算困境每天都在更新，他還是在拼命想辦法“開源節流”，一刻也不敢停。
他還在積極地復工，他還在給湖北的父母打電話和轉錢。他和妻子還在用一切的方法照顧沒學可上的女兒……
一場疫情，把人們的正義感和悲痛感幾何級別地放大。
對於中年人來說，卻正在把負面情緒最小化。
因為，他們心裡比誰都明白，一切，都沒有退路可言。
不管怎樣，都要扛著。
不算怎樣，都不能停。
堅持，可能不代表勝利，但起碼代表不遺餘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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