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記憶裡的豌豆八哥

“豌豆八哥,爹爹燒火。”

這是一種春天的鳥的叫聲。這種鳥叫是那樣親切,那樣熟悉,它穿越幾十年悠悠時空,仍然時時在我的耳邊迴響。這種鳥就叫豌豆八哥。每當春天的三四月間,農田裡的豌豆長勢正旺、豌豆剛剛開花坐果、豌豆青澀新鮮的芬芳滿畈飄散的時候,這種鳥就開始在豌豆田裡聲遞一聲地鳴叫,鳴聲是那樣清脆歡暢,好像在向人們預告著今年的豌豆又豐收在望。每天早晨我都是聽著這樣的叫聲一骨碌起床,晚上又是聽著它的催眠曲,帶著一天的疲憊,進入黑甜夢鄉。

在農家的日子,平淡得如同小河的水面,偶爾泛起一些浪花,卻又立刻消逝。豌豆花開花落,人的青春卻一去不復返。年年的豌豆米是一樣的,但是人的心境、心情,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變化。變化的不是豌豆,而是你看待它的視角與你退化了的味蕾。

曾幾何時,多少鄉愁便隨著土味而萌生,多少鄉情在家鄉物產中更加濃郁。

童年記憶裡的豌豆八哥


初識豌豆

那是離東荊河邊不太遠的地方有一塊地,記得五十多年前,每到冬季,母親有時帶上我和弟弟去那裡點豌豆。回憶起那時的情景,宛在昨日。

現在那塊地是一個和藹的婆婆在種。譬如去年,我又去那塊地裡看了,豌豆花開得很淡雅,顏色淡紫,好像要飛起來的蝴蝶,湊過去一嗅,一縷清香,沁人心脾。

豌豆花在陽光下開放,有的被青色的葉子遮掩著,風吹起來,它們宛如一顆顆紫寶石,閃著眼睛。豌豆花小巧玲瓏,仔細看,紫色中帶著一點黑,與眾不同。民國文人豐子愷曾經說過,豌豆花與家鄉的人一樣,平平凡凡,不會不起大落,更沒有大紅大紫,卻有著堅韌的品性,在天地之間彰顯著自己的風格。豌豆莖根根挺立,在仲春的雨水後,長得非常快速,除非是很大的風,一般是不會倒的。

我的小弟弟又香非常喜歡豌豆花,還喜歡豆莢裡的豌豆。我的一位表叔給過他一本《安徒生童話》,裡面的一篇《豌豆公主》,讓他很著迷。一天晚上,他居然模仿故事裡的情節,抓了一些豌豆撒到席子上,然後躺在豌豆上面睡覺。母親發現了,多次指責過他,他還不以為意,說什麼“我就是豌豆王子”之類的瘋話。至於平常,他還在口袋裡裝滿了豌豆,走在哪裡吃到哪裡,因此村裡人背地裡稱呼她為“豌豆”。我覺得這綽號恰如其分,不算蔑稱。我這小弟弟長得很結實,看起來就像一頭小水牛,憨厚可愛。

童年記憶裡的豌豆八哥


豌豆田裡的童年

記得小時候東荊河邊的豌豆花開得稀稀拉拉,正因為稀稀拉拉,所以才無人管它,年復一年,任憑風吹雨打。清明節前的曠野新雨後,我踽踽獨行,踩著故鄉的泥土,嗅著青草的芬芳,心曠神怡。且看那優雅地綻放的豌豆花,粉影重重,寧靜淡泊,清新動人。讓人不禁勾起青少年時期的時光,淡淡的回憶伴隨著淡淡的喜悅,緩緩湧出。幾十年過去了,父母也享福多年了,墳前墳後均是豌豆田,我每年清明節都去看他們,寄託自己的哀思,也隨便摘幾粒碗豆品嚐,找尋一下那遠去了的童趣的味道。今年因為新冠病毒肆虐的緣故,還沒有去給父母墳頭磕頭、燒香、插青,心裡有歉意。

曾幾何時,田畦地頭,到處是鬱鬱蔥蔥、長勢喜人的豌豆。幾位少女挎著籃子,掐著嫩豌豆尖,往往一大捧,才炒得一碗。這碗菜,水津津的,香潤潤的,勝過油膩的魚蝦,有一種來自大自然的清香瀰漫的味道。還有一種辦法,將豌豆尖焯水,用芝麻油、白鹽拌勻,吃起來很香甜。千萬不要掐了老莖,那樣會有一種苦澀的味道瀰漫在口中。田園牧歌,咀嚼清新,這是一種唯美,一種情愫,一種別樣的生活,一種質樸的幸福。

隨著季節越來越豐滿、春天越來越茂盛,有經驗豐富的老農,等水田裡的豌豆苗長勢正旺的時候,會砍斷它們,用泥耙碾碎後深壓,漚作肥料肥田。這種豌豆杆肥料,可以改良土壤,還可以增加作物產量。

豌豆莢老了,莖葉亦開始枯萎了,拿鐮刀割了,挑回來,曬在禾場裡,等它自己噼裡啪啦地裂開後,便可以用連枷打了。打完豌豆,抱著豌豆秸稈去灶門口,可以聞到來自泥土的香味。勞作過後,汗水粘著粉塵,不及時洗的話,身上會癢。特別是頭髮,可以將一臉盆水洗黑。每到幹豌豆收穫的季節,門口便會有灰頭土臉的漢子拉著平扳車,用鐵皮捲起的喇叭叫嚷“收豌豆、芝麻、花生、小麥”。我常常納悶,他將豌豆收去做什麼?有一次,他告訴我,豌豆可以做成飼料,還可以磨碎做成豌豆粉、涼粉等等。據說,豌豆泡漲了磨碎,還可以打豌豆豆腐,吃起來很嫩哩。還可以泡漲,剪破皮,焙(或者炸)成鹽豌豆,吃起來脆嘣勁道。那時候,弄點豬肉不簡單。有了豬肉,炸成豬油渣子,然後加一些韭菜、豌豆米,炒成一碗豬油豌豆,吃得津津有味。我們家鄉有一句俗話,叫做“鹽豌豆,醃黃瓜,火燒粑,沏米茶,你郎吃,你郎哈(吃菜)”。這樣質樸的鄉土情結,是我內心永遠的珍貴記憶。

童年記憶裡的豌豆八哥


豌豆田裡的童趣

打開記憶的閥門,往事好像電影一樣回放。不記得有多少次了,我假裝在田埂上閒走,眼睛卻在前後張望,生怕有人發現我的“企圖”。其實,根本沒有人專門用精力去看管豌豆田,因為這個東西值不了大錢。豌豆莢凸起來的時候,經過的路人會選了嫩的豌豆莢,扯幾個下來,一邊走一邊吃。有經驗的人不會摘飽滿的豆角,半飽的嫩豆角吃起來最可口、最爽心。

偷別人家的鼓鼓包包的豌豆角,幾乎是我最調皮的童年經歷。紹興周樹人氏筆下的偷碗豆事件,幾乎與我們童年所經歷的一模一樣。為了避人耳目,我們往往只能在偷了別人的豌豆角後,把它們裝在破破爛爛的衣兜裡,鼓鼓囊囊,躲在土堆後生吃,嚼得嘴邊白泡子流。這是豌豆的一種吃法。豌豆還有一種吃法是熟吃。有一次,我們刨了土洞,在上面架上劈材、樹枝,燒起來煙熏火燎,然後用構樹枝串起豌豆莢,烤熟了吃。由於經驗不足,要麼是烤過了頭,要麼是夾生不熟,吃得嘴邊一抹胡(黑),笑得不亦樂乎。間或,摘了豌豆,坐在牛背上面吃豌豆八果,匍倒打臭屁——天門(聞)。還有就是,一邊在河裡玩水一邊吃豌豆。我們那裡把游水叫做打鼓泅或扎密泅。河道有上十米寬,河的對岸就是豌豆田。我們一個猛子扎進河裡,憋一口氣就能游到對岸,上岸後就趁人不備胡亂扯起兩根豌豆,再下河打鼓泅,一邊打一邊七(吃)。有一次我剛鑽進豌豆地裡,隊長就像偵探一樣瞄到了我,連忙糾我出來,結果眼看就要到手的豌豆也沒有吃成,眼睜睜地看著那一嘟嚕一嘟嚕的青豌豆角流口水。有時候搞到了豌豆,捨不得吃,放到書包裡,或者用小筲箕裝著,拿去攤子上換一本小人書看看。

有時候群眾、隊長沒有看見,我們便鑽到田中心去,坐在豆莖上吃,等起來的時候,發現臀部處全溼了。有一次,隊裡發現偷豌豆吃的人很多,於是組織人打藥水,禁止偷盜。連春放牛放到了豌豆地邊,生怕牛吃了豌豆葉子中毒,便拿舌頭舔豌豆葉子,看毒性如何。這一舔可不得了,毒藥水讓他進了龔場衛生院。當時,大家都說他衛護集體財產——耕牛,救了耕牛,自己卻搞病了。最後,上面給了他一個模範的榮譽。領這個榮譽需要講話,他講不好,我便拿了一隻蘸電水(藍墨水)的筆,給他在三張大雞公、圓球、游泳的紙菸盒子上寫了一段話,講述了這個事情的來龍去脈,最後他帶著這三個紙菸盒子到縣裡講了幾句話(如今回憶起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寫材料,為今後的文學道路開了一個頭)。在紙菸盒子上寫講話稿,這可是“開天闢地”,好像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嘍(同時這個事情在我的心靈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什麼捨生忘死、大公無私、熱愛集體等一些精神逐漸塑造我的三觀)。等他回來以後,紅光滿面,非常高興。到了夜晚,他賊性不改,又跑去偷豌豆果子。這便是古人說的“江山易改,秉性難移”。

印象最深的還是距離預備堤幾百米的萬佛寺,那地方附近全是白田(旱田),種的是豌豆、花生等等農作物。我放學了回來,特別是在星期六、星期天的時候,經常跟連春、新春、金成、達清、沙彌、狗娃子等一些夥伴,還叫上小弟弟伏香,在夜幕的掩護下,衝進田裡偷豌豆八果吃。伏香是一個跟屁蟲子,滿地打滾,呵呵笑,但偷起豌豆八果又很機靈。實在閒得無聊的時候,我們聚在豌豆地裡玩錘子剪子布,哪個輸了便剝出一把豌豆米交出來。吆喝的時候,我們都憋著嗓子壓住聲音,生怕驚動了過路的村民。

豌豆不僅能解饞果腹,豌豆葉子也還有一大妙用。小時候我們一大幫男孩女孩喜歡在一起扎堆玩耍,那時候還沒有形成性別概念,沒有那麼多男女忌諱,不管男孩女孩都會踢毽子。製作毽子的工藝並不複雜,材料也五花八門,羽毛、布片或葉片都可以。有時候我們在野外玩耍或放牛的時候,如果有誰提議要踢毽子,大家往往就地取材,七手八腳地從茂密的豌豆莖上擼下幾大把葉子,三下兩下編成一束就紮成了一個綠意盈盈、清香四溢的毽子,於是大夥便開始嘻嘻哈哈、歡天喜地地踢起來,踢得前仰後合、瘋瘋癲癲,皆大歡喜、一片沸騰!

童年記憶裡的豌豆八哥


豌豆田裡的母親

記憶中的豌豆田亦與我親愛的母親的一生息息相關。豌豆田不僅連接著我的童年,連接著我童年的生活,還連接著母親辛勤操勞的一生。小時候母親知道我喜歡吃豌豆,每年都種了很多豌豆田。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經常在豌豆田裡侍弄和勞作。豌豆田裡不僅灑下了我的笑聲,也灑下了母親辛勞的汗水;不僅承載了我童年的歡樂,也承載了母親生活的疾苦和艱辛。後來母親因病去世,我們按照她老人家的遺願把她葬在豌豆田裡。再後來父親也去世了,我們便把他葬在母親的墳旁,與母親的墳為鄰。這樣一對老人在天堂裡安息,也互相有個照應,生死相依。母親之所以選擇豌豆地作為她人生的歸屬地,我想至少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母親知道我喜歡吃豌豆,那麼只要我每年來這裡摘豌豆吃,她就每年都能看見我了,她就可以每年都在這個時候像定點相約一樣在我身邊陪我一會兒,這樣人間和地下的陰陽兩隔和生離死別也就變成了豌豆地裡的一年一會了。母親生前在豌豆地裡勞作和收穫,把青春和生命都留在了那裡,即使死了也要葬在那裡,繼續用身體膏腴那塊土地,用靈魂守護那塊土地,同時也守護著我的童年。可見豌豆地裡傾注了母親一生多少愛和深情。她的為人和品德留給我的精神財富無窮無盡,她的恩澤和慈愛令我永生難忘,她的美德和懿範就像那鬱鬱蔥蔥的豌豆散發著夾雜一股泥土味的、絲絲縷縷淡淡的清香,年復一年,永遠飄揚!

如今我摯愛的母親已在那塊留下我童年的記憶、打下我童年的印記、種下了我童年的歡樂的那塊豌豆地裡長眠了幾十個春秋。每年清明節我都要從外地千里迢迢地回到家鄉,專門去那塊豌豆田裡,順著童年的記憶來到母親的墓前為她老人家掃墓。今年又到了春暖花開、豌豆飄香的季節,我早就應該來為母親掃墓了。但由於疫情的影響,直到四月八日才遲遲成行,才了卻我這一年一度探望母親的心願。我想,母親一定在那塊孤寂清冷的豌豆地裡熱切地盼望我的到來盼了很久很久了吧,我在心裡懷著一種愧疚而虔敬的心情默默地祈禱,祈求母親的原諒,原諒兒的不孝,原諒兒的姍姍來遲。一路上我歸心似箭,對母親刻骨的思念加上深深的愧疚之情早已化作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當我一路輾轉來到那塊令我夢纏魂牽的母親的安息地,我立即身不由己地雙膝委地,在母親的墓前長跪不起。母親的墳前芳草萋萋,那一地長勢茂盛的豌豆一如童年時的樣子,這時我心裡才有了一絲夾雜著悲涼、傷感和思念的慰藉。當然掃完墓之後童年的調皮和嗜好又如影隨形、滿血復活般地回到了我的身上,總少不了順手摘幾個鮮豌豆嚐嚐,這時我彷彿又回到了童年的時光。這是兒時養成的習慣,已深入到我的骨子裡,沒辦法。雖然幾十年過去了,這個老毛病還是無法改變,我想母親也能夠諒解。改不了就改不了吧。保留某種童年的習慣也並不全是壞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保留一份童年的記憶,就是保留一份對過去的緬懷,也是保留一份對母親的思念。這種思念將伴隨我的一生,深邃悠長,刻骨銘心,直到永遠!

文/圖 湖北監利 安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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