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鳳凰山
哦，鳳凰山，一仰頭就看見你天神般威嚴的雄姿！
——題記
一
平淡日子裡，你不經意間的一瞥，就看見了鳳凰山的霧，鳳凰山高出雲表，一年四季，他的頭上總是雲霧繚繞。胡汝翼曾有題鳳凰山聯雲：“清風明月留客賞，落霞孤霧與天齊”。引得多少遊客顧盼，多少文人熱議啊。有時候，這些霧，朦朦朧朧隱隱約約，悄無聲息地踏著細碎的腳步，從山頂浮下來。飄渺虛幻的霧漫山遍野遊走，使鳳凰山顯得神秘莫測。你一個人在半山密林裡行走，離山頂岱嶽廟近了，忽遇大霧，頓感喪失了方向，便感到山上有神靈，高大威嚴得不可親近。
茫茫大野中，華夏文明的龍脈秦嶺呈東西狀橫亙在祖國的中西部，餘脈向四面延伸。虎嘯龍吟，蜿蜒西走中，一脈插向天水市的西北部，眼看著要在平淡無奇中度過一生，突然間有鳳來儀，引吭高歌。一隻金鳳展翅，昂首棲落於新陽鎮的西南面，讓周圍眾山百鳥朝鳳，眾星捧月。他北望五龍，西瞰大象，東鄰卦臺，南眺麒麟。遠觀卦臺伏羲畫卦地，遙望蓮花女媧補天處。
他就是鳳凰山。古名邽山，宋叫喬嶽，元呼岱嶽，明始稱鳳凰山。
鳳凰山綠意蔥蘢。攀援而上，行綠樹叢中，清風徐徐，清新爽快。登上山巔，上望藍天，層層流雲。逸興遄飛，飄飄欲仙。俯視四野，群峰蜿蜒而來，似皆以鳳山為盟主。新陽川裡，田地參差。近年每次登臨鳳凰山頂，我都會想起艾葉為鳳凰山所撰對聯：
承千年文脈聳立峰巒，絕頂才知眾山小
附百里村郭凝聚氣象，仰天便覺片雲低
立在鳳凰山頂，彷彿站立人生之巔。仰視上端，雲朵很低，觸手可及，似乎追求的事物越來越近，終有一朝伸手可得。俯視下端，百里村郭盡現，氣象萬端。一俯一仰之間，胸襟頓開。此聯賦予鳳凰山“絕頂”的大境界，道出了它的精神指向。人要不畏艱險，迎難而上，要攀登人生絕頂，有俯瞰一切的氣概。只有攀登，才能登堂入室，進入人生堂奧。
二
打小時候，看著新陽鎮四面高山，我以為世界就這麼大，這些山就是支撐天爺的柱子，南面的最高。母親說，快快長，長大了把你引到野山上吃莓子去，野山，就是鳳凰山。然後她就指給我看南面的山，一邊說著山上有莓子、松塔、螞蚱等讓小孩子興奮的事物，於是我就盼望著早點長大，好到野山上去。在天水新陽鎮，鳳凰山無疑是令人嚮往的，驕傲的，讓人崇拜的。在這裡，你不論身在何處，在哪個角度，向著西南面，你一抬頭，基本可以看見鳳凰山，她實在是太高了，1895米的海拔，天水西北部第一，蓋過了周圍其他山峰的風頭。和他僅隔著渭河相對的是五龍山，同樣氣勢雄偉，堪稱名山。一龍一鳳，對視著，打量著，欣賞著，惺惺相惜，彷彿知音。但五龍山略低，1886米，便屈居了亞軍。
行走鳳凰山半山腰，你會看到裸露的岩石，以及經過風化的沙土。便會想起百萬年前摩挲這一道道皺紋的手，洗碎這一塊塊岩石的天風海雨，在地質年代，他們是怎樣雕刻著撫弄著鳳凰山，使他鳳骨龍姿，氣度不凡。想著想著，你不由得會感慨歲月的偉大，讚揚自然的鬼斧神工。鳳凰山之高聳挺拔，是地質作用的結果，渭河南岸和藉河北岸兩條東西斷裂發生和發展，使其兩側河谷下陷，河谷間的分水嶺脊上升，於是便形成了鳳凰山。鳳凰山和周圍的河谷曾經是並排而立的，他可能也遭受了滅頂之災，又站了起來，然後被否定，又沉淪下去。接著又被肯定，重新站了起來。經過了地質年代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揚棄，歷史最終選擇了他，他便奮起天翼，昂首向天。他如寶刀，屢經磨礪，一旦出鞘，必然鋒利。他始終是昂著頭顱的，巍然而柱天，凜然而立地。他從來都沒有屈服於困難和挫折，反而愈挫愈勇，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
其實，鳳凰山何止是一座自然界的高峰啊，他本身也是一座精神上的高峰。天水城似一隻大船，行駛在一片大水上，所謂“陸海虛舟”是也。伏羲城是船頭，東關是船尾，大城和西關是船身，逶迤綿延的中梁是船繩，鳳凰山是拴船的的石柱。一座城池系在了他的身上，天水那麼多的山，唯有這一座就這樣被稱為了“天水鎮山”。
兩千多年前，秦人先祖邽戎將它的名字冠在天水的頭上，出現了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縣名“邽”。也難怪，邽之本字其實就是“圭”，圭上尖下方，是玉器，上尖象徵天圓，下方象徵地方。邽山有可能正是伏羲部族立圭表測日定四時曆法之山，與他的高拔不無關係。後世在邽山建女媧廟、泰山廟，恐怕還是相中了邽山在附近諸山的高峻。唐初有天下，朝廷命令在鳳凰山為唐高祖李淵的祖父建立家廟，北宋大觀己丑年春秦鳳路經略安撫使姚祜率領一眾官員在鳳凰山閔雨，一則因李唐出於隴西成紀天水，天水乃趙宋的郡望；二則也都因了這座山的高大，廟建其上，有君臨天下的威嚴。這麼些桂冠冠在他頭上，好比是一個人得了第一。於是他成了新陽人民的精神圖騰，人們崇仰他，膜拜他。也難怪，“第一”或者“最”、“唯一”，是多少人為之嚮往的高度，又是多少人為之奮鬥的目標，特別在西北偏僻之地，獲得了第一，大有唯我獨尊、捨我其誰的榮耀感；衝刺第一，也有奮不顧身的刺激感；和第一擦肩而過，也有品味過程的成就感。有時候我想，鳳凰山在精神上有這些“第一”，家鄉經濟的騰飛，是否也要爭取區域內的第一呢？
鳳凰山岱嶽廟裡供奉的是黃飛虎，他是忠義的化身，人世學習的楷模，連鳳凰山也增了光彩，這就平添了鳳凰山的精神高度和神性。《封神演義》中，黃飛虎家族七世忠良，在商朝世居高位：黃飛虎的父親黃滾是商朝赫赫有名的鎮邊老帥，黃飛虎被封為鎮國武成王。為雪商紂王調戲並逼死其夫人之恥辱，黃飛虎出五關，他親率一千家將，偕同二弟、三子、四友投奔姜尚討伐紂王，被封為武成王，與姜子牙率兵直逼朝歌，後不幸被商朝大將張奎殺死，他被追封為東嶽泰山天齊仁聖大帝，為五嶽之首，執掌幽冥地府一十八重地獄。從此黃飛虎就成了東嶽泰山，成了至今傳說的“泰山爺”。各地為紀念他，將每年的農曆三月二十八日定為泰山廟會，各地就有了好多泰山廟，鳳凰山的就是其中之一。
三
鳳凰山從萬古走來，他不是寂寞的，他一經試翼，就風塵翕張，早就引起了古人的關注，古人也給他在古書裡留出了一席之地。他的文化血液自《山海經》《水經注》一直流淌到了今天，使他成為文化之山，使他有了厚度。
他從《山海經》裡一經站起，就昂首挺胸。《山海經·西山經》記載：“又西二百六十里，曰邽山。其上有獸焉，其狀如牛，蝟毛，名窮奇，音如獆狗，是食人，濛水出焉，南流注於洋水，其中多黃貝；蠃魚，魚身而鳥翼，音如鴛鴦，見則其邑大水。”他的汁液從《水經注》裡跑出，就汩汩滔滔。《水經注》中的濛水即發源於鳳凰山的羅玉河，洋水則是穿市區而過的藉河。
千年以來，鳳凰山是長久地吸引了文人的目光的，文人們紛至沓來，盤桓吟哦。眾多文人的吟哦，使他神奇瑰麗，流光溢彩，有了深厚的文化底蘊。
呂洞賓在唐朝是高吟著“石池清水是吾心，剛被桃花影倒沉。一到邽山宮闕內，銷閒澄慮七絃琴”的玄言道語而入鳳凰山的。呂岩，也叫做呂洞賓，號純陽子，自稱回道人，世稱呂祖或純陽祖師，唐末、五代著名道士，為民間神話故事八仙之一。他靜靜坐下來，懷抱七絃琴，彈上一曲優雅的樂曲，一切思想雜念立馬消除地無影無蹤了，他的到來，使這座山有了仙風道骨。吟完詩，呂洞賓騎著白鹿雲遊天下去了，被打上道教思想標籤的邽山即鳳凰山卻隨著這首名為《秦州北山觀留詩》進入了《全唐詩》。
明人馮惟訥不遠萬里來遊，登上鳳凰山，他是帶著滿腹惆悵吟出了《秋日同參伯邵公遊鳳凰山》的：“鳳凰高閣俯晴空，萬里蠶叢此路通。遠近川原秋色裡，參差草樹夕陽中。尊前舞袖翻霜葉，天外清笳咽塞鴻。回首舊遊成夢隔，獨將遲暮嘆徵蓬。”他登上山頂，遠近川原，參差草樹，皆來眼底，一片西北邊塞境況，聽到天外清笳塞鴻悲咽之聲，於是他發出“遲暮徵蓬”的悲嘆。在詩人眼裡，鳳凰山是邊塞之地的意象，是引發愁緒的觸發點。
清人任其昌是在天水秦州城裡感受到鳳凰山的，他看到了天靖山，便賦出了《登西關城》“邽山山色壓城樓，漠漠川原一望收。布業晚禾佔歲事，連宵積雨障河流。南雲暗澹風塵色，西塞蒼茫鴻雁秋。聞道防軍赴滄海，捷書應報早封侯。”在詩人眼裡，邽山山色是凝重的，簡直要壓倒秦州西關城樓，深秋季節，陰雨連綿，讓人壓抑。尾聯振起，詩人聽說州里防軍外調作戰，便祝願捷報早傳，健兒立下大功。天靖山主峰，即鳳凰山也。任其昌主天水、隴南各書院，垂三十年。性至孝，見義勇為。以總督楊昌浚疏薦，詔加員外郎銜。後因聞拳匪倡亂，悲憤疾作卒。此作書生本色裡，家國情懷宛然可見。
少年霍松林是高吟著《自霍家川赴天水縣城》翻越鳳凰山的：“行行履危巖，陽和忽僵死。積雪莽牢落，皓皓自太始。驚風趨彤雲，偃壓山欲駛...蹣跚作且踣，鏗若刀在砥。前途正險艱，我徵殊未止。拔山非項羽，御風豈列子？聊歌行路難，飛沙擊墜齒。”他從家鄉霍家川一路走來，翻越鳳凰山，到天水去上去學，面對高入雲表的鳳凰山，他不畏艱險，迎難而上，在逆境中保持了一種積極樂觀的心態。他是把鳳凰山作為精神上難以翻越的大山而征服的。
……
四
鳳凰山為我們樹立起一杆精神高標的同時，引無數鳳凰山下人競相超越他、翻越他。新陽鎮是一個盆地，四山圍繞，地狹而僻，客觀造成了與外邊世界的隔絕。未通公路鐵路前，渭河南面的人們要外出，一是從石家坡上山經溫家套到中梁而天水市，二是從王家坡上鳳凰山到中梁。鳳凰山，成了一座需要征服的精神大山，人們翻越了他，就可能走向外面的世界。盆地裡的眾多才俊，把翻山越嶺到外邊的世界去看成了自覺的追求。這是一種精神的突圍，是一種自我的脫胎換骨。
1951年，霍松林自甘赴陝執教，研究古典文學，成為著名的古典文藝理論家和蜚聲四海的詩人。
新陽人雷達，雖然小時候離開故土去了蘭州生活學習，但他多年一直往返於蘭州和天水期間，兩個假期更是必須到家鄉來，家鄉的山水文化養育了他。後來，雷達翻越了一座座大山，棲居北京，終於成為我國當代文學評論界首屈一指的大家。
鳳凰山南麓人任法融幼年入鄉塾讀書，14歲時因家庭生計困難而廢學，在家習農事並從其慈母課讀儒家四書。19歲時任法融離開家鄉到陝西隴縣道教宮觀“龍門洞”遊覽，對道教產生信念，與道教結下不解之緣。他翻越了精神意義上的鳳凰山，爾後，正式入道，拜全真龍門正宗廿八代玄裔王嗣林道長為師，隨師學道。任法融潛心學道數十載，終於成為享譽海內外的一代道教宗師。
出生於新陽鎮的郭克，1947年出隴入蜀學習繪畫，歷經艱辛，苦盡甘來，終於成為一代國畫大師。
……
歷史在延續，人才在輩出。
他們像霍公、雷公、任公、郭公一樣，翻越了大山，也翻越了自己，實現著自己精神上的翻越。今天，新陽鎮阡陌交通，公路縱橫，鐵路往來。人事交往，殊為方便，翻越大山，走向外面的人更是絡繹不絕。
每次登臨，我都要去看看山頂廟後的那棵孤松，據文物專家鑑定，它據今八百多年。這棵古松，在山頂臨風經霜，威武挺拔，雖幾經爍烤雷擊，人為折枝，但它仍然頑強存活。其性其形，萬古長青，堅韌挺拔。
站在這棵大樹下，已是鳳凰山極頂。山高樹為峰。抬頭，方能感知樹的高大和山的極致。我想，鳳凰山真的是需要仰望的。仰望他時，不知不覺，你就會感覺到山的溫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