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好人(散文)

郑州好人

文/心旷


郑州好人(散文)


赵凯引我就诊的地方是离他家不远的一所私人门诊,接诊医生是一对个子高高,头发银白,年龄约摸70的老年夫妻。赵凯向两位老人简单介绍了他跟我的关系后就回家了。两位老人把我带进门诊室,问了发病情况后,男医生给我把脉,看舌苔,再用一只手翻起一只眼皮看了下,告诉我病情:食物中毒、营养不良加高温中暑,因没有及时就医,现在你的身体特别的虚弱,体内的炎症非常严重。然后对他爱人说,马上输液,营养剂多兑一些。

两位老医生见我瘦骨嶙峋,说话没有一丝力气,就让我进到一间屋子里睡到床上。这液一输,没有停歇的就输了九瓶。女医生在给我扎针的时候,因太瘦找不到血管,扎了好多次才扎进去。她心疼地说,“孩子,你这么年轻,怎么这么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呀?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父母都在哪里?他们在干什么?”

面对陌生人问我的家庭,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妥当,支支吾吾回答了她一下。她隐隐的知道了我的家庭不像一般人家庭那样的复杂,就没有再问下去了。扎好针后,见药水在正常的进入到身体里去,她说,可以了,你这只吊针的手不要随便动,你尽管的闭着眼睛休息,若是感到身体有哪里不适和要上厕所,就按一下床头的门铃,我们会马上进来,其他的你不用操心。说完,她轻轻的关上门就出去了。

这是一间十二三个平方米的普通房间,墙壁粉刷的雪白,天花顶上吊着一盏吊扇,在不紧不慢的转动,正对床头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时钟,静静的屋子里安静的只听得见秒针匀速的一针一针走着,左侧墙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画,画上题有两句诗:水清鱼读月,花静鸟谈天。墙头边放着一张小方柜,上面放着一盆万年青,还有几本知音、读者、家庭医生等杂志。

我无精打采,也无丝毫力气和兴趣看书,闭着眼睛只想好好的睡一觉,却怎么又都睡不着,也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任何的轻松。第一瓶药水输完后,女医生给换上第二瓶没输多久,我按响门铃说想小便。

男医生帮我举着吊针瓶,让我把吊针的那只手放低一些。小便回来,他没有立即离开,站在床前跟我聊天,他问我是哪里人?我让他听口音,猜我是哪里人。他说像是湖北的。我说,“很多人听我口音只知道是南方人,但没有一个人听出来我有湖北口音,你是怎么听出来的啊?”他说,“若是再让我猜,我猜,你应该是宜昌的,靠当阳那边的某个县,对不对?”我惊讶他怎么猜的这么准,想必,他一定在宜昌待过,或有亲人是宜昌人。于是,我告诉他,“你猜的很对,我是宜昌远安县的,看样儿,你很了解宜昌。”他说,“文革时,我跟我的爱人被打成右派,被下放到湖北沙洋的五七干校劳动过三年,对湖北比较熟悉。”然后,我问他是哪里人?今年多大岁数?年轻时在哪里工作?他说:“我跟我爱人都是本地人,我今年78岁,我爱人76,我俩退休前都在北京仁和医院肿瘤科工作。我是主治医生,她是办公室主任,退休后,本来是可以留在北京的,单位分配的有房子,但我们放弃了,一心只想着回到家乡,趁身体还健康,思维还敏捷,多为乡亲的健康服务几年。

老医生谈吐儒雅,时不时做出来的肢体动作也非常的优美,站在我面前,180高的个头,脊背挺得跟军人一样直,但一脸的温和慈祥,让人只感觉到春风般的亲切可敬,感觉不到军人的威严。于是,我对这个老人由衷的敬佩起来,病也似乎有感到好了一些。

中饭是在他们家吃的,是我四天来吃的第一顿饭,也是至今,甚至可能是我一生里吃的最香、最幸福的一顿饭。女医生亲手做的捞面条,里面是鸡蛋葱花儿炒西红柿,还兑了几滴小磨油。如果仅仅只是吃一顿饭的话,最多我只是把它记在心里,还说不上会一提起就喉咙哽咽,泪水打转。这顿饭不仅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医生亲手做的,还是她亲手一筷子一筷子喂我吃的。小小的一碗面条,因为病久了,也饿久了,加上此时情绪过份激动,我多次说吃不下去,不吃了,都被老医生坚持着要我吃完。她说,来到这里治病,一切就都得听医生的安排,只有听医生的话,你的病才可能尽快的康复。

她慈祥的面容,温暖的话语,朴素的打扮,优雅的动作,高雅的气质,如今回忆起来,镜头里的人物在眼前栩栩如生的流动。那时,我还不知道叶嘉莹先生,自从在视频里第一次看见叶嘉莹先生时,她高贵优雅的气质在我的脑子里闪现出来的一个老人就是这位老女医生。

喂我吃完面条后,她用餐巾纸帮我把嘴巴也擦干净了,又喂我喝了几口热水。然后,她让我躺下来继续休息,安静吊针。

从我三岁半记事起到今天,不要说家里有谁喂过我吃饭,连让我上桌子的次数搬着指头数都还有剩,除夕更是没有过到像样儿的三个。这回,独自一人在遥远的他乡往死里一病,竟然病出了无比的幸福,那时,我偷偷的流着眼泪想,要是此时就这样死过去了,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九瓶药水一直输到下午2点过快3点才输完,中途,赵凯来看过我几次,女医生喂我吃过几次药。她每喂我吃一次,我都说一声谢谢,她也回一声不用谢。她的这份谦逊、礼貌慈祥,我特别的想念在家里和我遭受一样命运的外婆。

最后一滴药水输完后拔下针头,女医生扶我下床走出房间来到办公室结账,我看见桌子上放着一个很大的塑料袋,里装满了一大袋西药,袋子外面写着我的名字。早在我吊针的时候看见那么多瓶药水,心里就特别的不安,——我比谁都清楚,看一次病的花费有多大。(小时候我是一个病包,几乎每月都会生一次病,父母因我总是生病花钱,很不喜欢我。)

这回病成这样,全是因为我身无分文,要不是邻居扔给我五元钱,此时的我一定不是站在这儿,而是躺在火葬场。在我拿着那五元钱来找赵凯前,我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给在广州幼儿园工作的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我病的快死了,身上没有一分钱,问她借100元治病。这回她什么都没有说,只问我100够不够,我不好意思多要,说够了,然后,我把赵凯父亲的银行账号报给了她。

输了这么多瓶液,又开了这么多药,我估算了一下,医药费不上千,也要七八百,可我只有100元,还是找母亲借的,我又没有工作,没有地方住,也没有吃的,我该怎么办?

两位老医生似乎都看出了我的心思,但他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给我讲着里面的这些药哪些是回去后必须吃的,怎么吃,哪些是预备的,要怎么存放,就是不说钱。

我战战兢兢的问他们,一共多少钱?女医生回答:“19”。“多少钱——?”我完全肯定的怀疑自己的耳朵一定是出现幻觉了,不由自主的提高了声音再问了一遍。女医生仍面部平和,声音不高不低,自自然然的重复了一遍:“19元。”“九瓶药水加打了一小针,还有这么大的一袋药,一共19元?”我非常不相信的继续问。女医生说:“对,一共19元。”表情还是那么的自然平和。

两位老医生对我脸上乌云密布的表情和嘴里惊讶的声音表现得这么自然平静,让我更加的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真出现了问题。

我问,为什么你这里收费这么低呢?随便去药店买一盒感冒药都比这个价钱高啊。

女医生这时才意味深长的说:“你的惊讶一点儿都不让我们感到奇怪。当今中国,人最害怕的就是生病,一旦生病,只要走进医院,不倾家荡产就出不来,就是倾家荡产,也不一定出得来。”

她接着说:“中国是一个儒学、道教、易学为主的民族,唯心主义浓烈。市场交易,我们知道,什么都可以讨价还价,唯独只有病人跟医生不讨价还价,医生说多少,再贵再没有钱,病人顶多只会跟医生说我现在没有这么多钱,能不能先把药给我,钱我先欠几天,绝不敢说,医生,你这药太贵了,能便宜点么?跟药讲价讨价,就是跟命讲价讨价,人生病了既然找医生治,说明他是非常珍惜生命的,跟药讲价,意味着不吉祥。医生就是抓住了病人的这一软肋,几乎我们看到的全世界大小医院、药店,药价都非常的贵,难道这些药的成本价真的很贵么?”

“我们老两口退休前在北京协和医院肿瘤科工作,医院的情况知道的清清楚楚,到目前为止,癌症在世界医学界还是一个没有攻破的难题,但全世界都有肿瘤医院,肿瘤科室,每天有成千上万的癌症患者入院,花去大把大把的金钱不说,病人还要承受非人一般撕心裂肺的疼痛,家属也跟着折磨的死去活来。最后呢?病人这边是人财两空,医院那边是收入没少一分,继续着前浪推后浪。我们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国家医务人员,退休后,国家给的待遇非常丰厚,但我们为什么舍去国家给的优厚待遇,回到家乡开门诊呢?就为了良心两个字。”

“世界太大,个人太渺小。和平年代,看似岁月静好,其实,越是没有硝烟的地方,越是潜藏着不为人知的危险。但万物只有阴阳平衡,地球才可能正常运转,不可能永远白昼,也不可能永远黑夜。人活在世上,你或许是一个伟大的人物,能改变这个世界,但你只能改变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无法改变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说人的成功靠的是努力,这话没有错,但不是绝对正确,自古以上,有太多的人奋斗了一生,但到死都没有成功,难道是他不够努力,或太笨么?当然不是,而是一个人的成功或失败,除了努力外,还有其他多种因素在里面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孟子的天时地利人和也没有绝对的说全。世界上最难攻破的不是癌症,是人心;最难研究的不是生命学,是人学。人类研究的所有学问其实都是在研究人学,但人学是永远都研究不透的。”

“孩子,接下去你尽管努力便好,除了不做违法犯罪的事,最后能成为什么样儿的人,内心都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和委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不虚晃青春,好好的珍惜生命,尊重道法,顺其自然就可以了。”

“我说这么多,目的只有一个,告诉你药价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昂贵可怕,我收你的这19元钱,除去成本外,的确没有赚什么,但还是有赚。话点到为止,你想想,若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如《爱的奉献》里唱的那样: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片爱,世界将变成美好人间。人还会有各式各样的痛苦和烦恼么?倘若真的有一天世界变成这样子了,那么,这个世界也就不存在了。回去后,按照我给你开的服用方法和告诉你的饮食规律善待自己,尽快康复起来,半个月或二十天后回来复查。”

半个月后我来了,但没有看到二位老医生,门紧锁着,只见门口竖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今日休息”四个字。我在门口徘徊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回忆着半个月前在这里的点点滴滴,思绪如云一样的飘动。

十五年后再回忆这桩往事,一样如当时的心情如云在飘动。两位救命恩人如今一个91岁,一个93岁,从年龄上讲,两个数字让我害怕。医者仁心,杏林春暖,新年即将到来,祈愿二位仁爱的老人平安,健康、长寿。

2019.12.20 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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