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栢滔:鄉黨篇第十●第一章

【本篇引語】

有說孔子言在《論語》,行在《孝經》,強調《孝經》在孔門學問中的地位和作用,這是沒有疑問的。事實上,《論語》中已經同時具備了言和行的內容。只不過就篇幅來說,屬於“言”的較多,而屬“行”的較少罷了。也難怪,人們往往都習慣於在道理上貫通以後,才肯去行動的,而就學問的規律而言,一旦將所貫通的道理貫徹於行動,才可以真正地體會得到樂的妙趣。饒你多麼完美的理論,如果不得行履支撐,漫卷文章豈不都是空談?通觀《論語》之中,其他十九篇多屬言,而唯獨《鄉黨》這一篇,完全是君子最基本的行履。所以,此《鄉黨》篇,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

《鄉黨》篇以當時的社會環境和生活條件為背景,就君子在修身養德實踐的日常生活中所能接觸到的在在處處,擇其要者,點明要害和關鍵。留下了當時一個君子在工作生活、平常日用之間,行為、舉止之中應該具備的經典造型,都是非常真實的寫照,相當於現代的寫真集,一幅幅生動形象的畫面,絕對不遜於我們當代的影像藝術,甚至於達到了我們現代技術條件下都無法超越的藝術高峰。

論語12.1章中,顏淵問仁之目,孔子回答他:“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本鄉黨篇,就是在當時的條件下,按禮的標準,對此視、聽、言、動加以具體化。顏淵聽了以後回答說:“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顏淵這一表態中所說的“請事斯語”的具體內容,即如何把“斯語”見之於己身之行事之中,在本鄉黨篇中得以落實。

在本篇中,孔子和顏淵等孔門弟子的形象,都躍然紙上了,習禮是孔門教學的重要內容,習禮的內容,在本篇之中也可以窺見其端倪。

《論語》一共二十篇,前十篇與後十篇重點不同,以至於有人認為不是同一時期的作品,更有人認為後十篇並非原作。其實,以古人習慣,可以是前十篇為內篇,主要講孔門學問的體,重在強調個人的修養;後十篇為外篇,主要講孔門學問的用,重點在修養的外應。

本篇記孔子居鄉黨,平日的動容周旋,以及飲食、衣服、住行的細節,以現場描述孔子之行為主,沒有捕捉到的鏡頭,以君子之行來補充,向人們展示君子之道就在平常日用之間,而盛德君子的形象,也就十分親切地呈現在了人們面前了。

在篇章次序安排上,據載早期版本的《古論語》將本鄉黨篇緊接學而第一作為第二篇的,這種安排在距離孔子較近的時期裡是非常合理的。我們知道,學而第一是對孔門學問的總覽,相當於全書的導言和概論,古人知行合一,而且學問更注重行得,在大體瞭解了孔門學問之後,就要看一看其如何具體行事作為了,鄉黨篇的內容就這樣用來滿足這種學習心理預期。後來,由於去古漸遠,孔門學問在世人心中也漸漸模糊,認識上需要在比較完整了解孔門學問體系之後,才希望見一見其具體的為人,這樣鄉黨篇才被調整到第十篇的位置,我們在這種安排和調整中,如果能夠看到社會人心的變化,就能夠理解古人教化的匠心。

太史公說,他讀《論語》,想見孔子之為人。在對格外重視行履的孔門學問有了一定的瞭解之後,我們是否希望知道,在學問要求下,君子為人處事之日常應該是什麼樣呢?《論語》此第十篇恰就是關於這方面的內容。

本篇舊不分章,今以方便解讀為原則分24章。

【原文】

孔子於鄉黨,恂恂①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②;言,唯謹爾。

【註釋】

①恂恂(xún):溫和恭順。②便便(pián):善於表達,侃侃而談,言務求盡,理務求明。便,辯。

【釋義】

孔子在父老鄉親面前,他的態度非常的溫恭謙遜,好像不是很擅長說話的樣子;他在宗廟朝廷參政議政時,不厭其煩,務求事理清楚明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模糊處理,絕對不會會上不說,而會下搞小動作;說話,在任何場合都謹慎而有根據。

【按語】

本章斷句,與一般注家不同。歷代很多人的斷句都是“便便言”,這樣,“便便”就成為了說話方式的修飾語,“言”就變為了核心詞,重點放在了“言”上,這樣很容易把孔子變成了一個在政治場合能言善辯、誇誇其談、授人以口給,每每令人生厭的一般人,表現的是一個政客的佞才,這不是他的中庸之美。

在如文中斷句之後,“便便”作為一種態度,而孔子的言,則另有其態度,孔子的中庸形象也就躍然紙上。這樣,本章實際上說了不是兩項而是三項內容:在父老鄉親、親朋故舊面前的態度;在宗廟朝廷參政議政時候的態度;說話的態度。總體表達的是態度,三種主要場合的態度,現代人常說態度決定一切。本篇開篇,就來端正態度。

也可以是另一種斷句方法: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

這樣,就是孔子在兩種不同場合的姿態和講話的樣子。在鄉親父老面前的姿態、說話的樣子;在宗廟朝廷參政議政時的姿態、說話的樣子。“似不能言”,與“言唯謹爾”,兩種言就相對應起來了。

【大義闡微】

周代已經有了嚴密的社會管理架構,據《天官·冢宰》載:“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以為民極。”(《周禮·地官·司徒》)所謂“體國經野”,又被稱為“造都、鄙”。(《周禮·地官·大司徒》)就是把每一個封國確立其中央政府所在地(都),以此為中心對封國劃分不同區域,分區管理:王都城郭以內稱“國”,圍繞國百里之內為國服務的功能區稱“郊”,“郊”以外稱“野”。王城為中央政府,王城之外郊甸之地劃分為鄉遂,是直隸於天子而行自治之制之區域。對郊的管理試行鄉制,對野管理實行遂制。《周禮·地官·大司徒》:“令五家為比,使之相保;五比為閭,使之相受;四閭為族,使之相葬;五族為黨,使之相救;五黨為州,使之相賙;五州為鄉,使之相賓。”五家為比,比是這種制度最基層的單位,最基礎的功能是相保。所謂相保,即“互保此五家無奸宄”。相保、相受、相葬、相救、相賙、相賓,是這種制度所實現的功能。從這種制度規定中,我們可以看到這種以禮樂為依歸,相互勸勉、相互幫助、相互救助、相互溝通娛樂往來,共同向善的教化功能。

在鄉制中,社會的基本組織單位是“家”,以此為基礎組建起比、閭、族、黨、州、鄉六級行政單位。每一級行政組織都設置相應的職官,即比長、閭胥、族師、黨正、州長、鄉大夫,負責管轄各級行政組織(同上)。

在遂制中,也以家為基本單位,組建起鄰、裡、酇(cuó)、鄙、縣、遂六級行政單位。(《周禮·地官·遂人》)各級行政組織也設置相應的職官司理其事。鄉遂的最高行政長官分別為鄉大夫和遂大夫,他們的直接上級是司徒。

鄉制和遂制合稱鄉遂制度。由於“鄉遂制度”具有“體國經野”的具體特徵,所以人們又把鄉遂制度指稱為“國野制度”。

一般所說的“國”,包括都城中及四郊之地,其居民稱“國人”。“野”的居民稱“野人”,所以這種野人並不同於我們現代人觀念中野人。國和野的區別也只相當於現代城裡和鄉下的區別。

本章中的鄉黨是指父老鄉親,而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中,我們就見到了孔子在父老鄉親面前的作派。

對於“恂恂”,如何來理解,我們首先參看《後漢書·張湛傳》的記載:張湛建武初年官拜左馮翊,後來衣錦告歸家鄉平陵的時候,“望寺門而步,主簿進曰:‘明府位尊德重,不宜自輕’,湛曰:‘禮,下公門,軾路馬。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父母之國,所宜盡禮,何謂輕哉!’”

這裡,這位張湛大人用自己的行為解釋了“恂恂”的含義:張湛在京城當了大官以後衣錦還鄉,路過地方官署衙門,很遠就下馬步行,以表示尊重。在普通世俗人的眼裡,這看起來好像是“自輕”,就像張湛的秘書長那樣。張湛說,這就是“恂恂”,怎麼能說是自輕呢?

在主簿、或者說在一般人的眼裡,位尊德重、衣錦還鄉應該是一種什麼樣的姿態呢?如何才不是自輕呢?讀者可以自己想象。與此對比,您是否贊成孔子的“恂恂如,似不能言者”呢?

有一些很有地位、很有才能的人,盛氣凌人,恃才傲物,或者是恃勢傲物,仗勢壓人,對人講話只說上句,不說下句,只需別人聽自己講話,不許別人說話,最後落得孤家寡人。孔子的“恂恂如,似不能言者”,自信、恭敬、謹慎,又親切,尊重長輩和年紀大的人,尊重地方官的政教,不指手畫腳,不隨便評議對錯,是不是給這樣的人開的藥方呢?

讀者自己可以思考更多,對此不可以輕易看過。

宗廟,《白虎通義》:“宗,尊也。廟,貌也。象先祖之尊貌也。所以有室何,所以象生之居也。”

《周官·大宗伯》注,“朝猶早也,欲其來之早”。古時見君稱為朝,也可以認為是把君比喻為太陽;庭,堂階前的平地。堂階前平地,是見君的場所,叫朝庭。邢昺疏:“朝廷,佈政之所。”大臣先到,君待日出的時候來視朝,古時視朝之禮很簡單,君與大臣見一見面,時間是有事則長,無事則短,然後君臣各歸自己的辦公場所,後來大臣議政的場所也叫朝。

在宗廟舉行祭祀,是國家的大事;在朝廷,議政佈政,履行政務。在宗廟朝廷上的孔子是什麼樣子的呢?“便便”。

鄭玄注論語:“便便者,辯辯而敬謹。”《尚書大傳》“平章百姓”,伏生傳作“辯章百姓”。又毛萇《詩傳》把“平平左右”作“便便左右”。所以,便、辯、平,是同音同義不同形的三個字。便,也應當有平和明辯的意思,辯言以明,對於不知道的事情,要盡力地搞清楚,才可以做出評判或者執行,不厭其煩地調查瞭解問清楚後才可以去評判決策執行,這是按禮上應該做的事情,所以,孔子的“入太廟,每問事”,是便便,是為了使事情準確明白,也可以是以問事的方式提請當事者注意或思考,這是便便的一層意思;朝廷是邦君和大臣一起議論政事的地方,便便還應該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意思,與之相反的是“會上不說,會後亂說”就是不禮的行為,這就應該是便便的另外一層意思了。

言,只要是說話,在任何場合,無論是在鄉黨,還是在宗廟朝廷,都不要亂說,都要謹慎,要有根據,所謂“貴人言語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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