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玉門關三部曲(三)
返回小方盤城,重新出發,東北方向12公里,只好乘坐大巴。車輪一路揚起沙塵,攪擾著這延綿戈壁兩千年的記憶,將嘶啞的引擎聲混入其中,同行乘客附和著,對座位、空調、揚塵、照片抱怨不斷。在令人極不愉快的雜音中,十分鐘的車程比徒步一小時更加難熬。剛從小方盤城徒步至漢長城,一路走走停停,除了身體疲憊,眼睛和大腦都前所未有的充實;而坐在這輛車上,人被牢牢綁在座位上,車窗已被前後方懼怕太陽的旅客用簾子遮地密不透光,人被隔離其中,就像一個失眠者,在嘈雜的夜晚百無聊賴地等待黎明。
到站了,一打開車門,迎接我們的是強勁的風沙。那股風呼嘯著,捲起萬千沙礫迎面襲來。我雙手捂臉,努力半睜開眼睛,朝著風吹來的方向望去,肆虐的沙粒不斷灌進眼鼻。在指縫間,黃沙紛飛之外,濃烈的藍天卻意外地寧靜,烈日的光輝勾勒出河倉城的殘垣斷壁,它的存在猶如沙漠中的海市蜃樓一般,近在眼前卻近乎飄渺,在風沙的幕簾後虛實莫辨。撥開風沙走向那片廢墟,風化的高牆赫然屹立。走到殘牆下,風沙全無,天空中不見一絲雲,就連地面的芨芨草也全然不動。抬頭細看,那頹敗的牆體和漢長城一樣,依然是用土坯和蘆葦壘砌而成,兩千年間,河倉城是如何從糧草滿倉的糧倉被消磨成頹牆殘壁的廢墟的,無人知曉。在這裡時間是靜止的,只有歷史兀自流淌著,就像沒有鐘面也不顯示時間的鐘,以它自有的方式記錄時間,向仰望它的人展示著一個望不到頭的斷層。
建於西漢的河倉城不同於小方盤城,它如同一座巨大的宮殿,東西走向過百米,殘牆最高點接近十米。倉城遺址的四壁多已坍塌,只有北邊的牆體較為完整。殘缺和頹敗並未減少它的雄偉,在廣袤的天地間,那牆垣蒼茫的色彩綻放著只有時間才能刻畫出來的恢宏與厚重。兩千年的歷史讓抬頭仰望自然而然地上升為一種景仰,這樣的敬畏曾在仰望雅典的帕特農神廟時產生過一次。二者都關乎於智慧,但比起向智慧女神寄託一份虛瞑的祈盼,對於河倉城的景仰更為實在,那是對智慧古人的致敬。
圍繞河倉城周邊走上一遭,我發現倉城建在高於疏勒河古道三米處的盆地邊緣,其地勢相對周邊的高地更加低矮,位於制高點的烽燧將倉城護圍其中,再由南面高過城牆的戈壁環抱護佑,東西北三面的草地與沼澤掩蔽,無論從哪個方向遠眺都難覓其蹤。正如考古探險家斯坦因在發掘考察玉門關的記錄中寫道:“……人們在保衛這條防禦線時,充分考慮並利用了地表的自然特徵。”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從漢代到魏晉,河倉城作為河西走廊上最重要的軍需倉庫一直為駐守、出入邊塞的兵馬商旅提供糧草。倉城上的開孔猶存,正是為了保存糧草而開鑿的透氣孔。因地制宜,物盡其用,在這片荒蕪到僅剩草甸和沼澤的大漠之上,漢家匠人以過人的勇氣和智慧固守玉門關,即使過去兩千年,這傲立於荒蕪之上的殘垣斷壁依然折射著絲綢之路上的繁盛,令人歎為觀止。
一陣風穿過倉城,帶來遠處馬匹的嘶鳴,在我專注的聆聽與瞻仰中,千古不滅的靈魂復活再生,他們安靜地遊走在大漠之上,就像當年一樣。所以這是一座擁有靈魂的廢墟,雖然早已被廢棄,但那些靈魂說你看它投下的影子。烈日之下,河倉城的影子正填補著城牆的殘缺,那投射在大漠之上的形狀完整而雄偉,光影之間,商旅絡繹,戰馬躊躇,大漢帝國兩千年前的全盛榮光再一次綻放,以韜略、決心、勇氣與智慧超越時間,讓世間所有的繁榮與之相比都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