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的故事

民間有句俗語,“捨不得孩子打不著狼”,聽起多豪氣!稍一尋思便覺無比殘忍。用孩子去換狼,這比郭巨埋兒更喪盡天良哪!唯一的區別在於,前者愚蠢魯莽,後者虛偽矯飾。郭巨埋兒,尚有野史可查,而“捨不得孩子打不著狼”,聽起來端端是無厘頭之語。但若熟悉蜀地方言,這句話便好理解了:“孩子”並不是什麼孩子,而是“鞋子”。沒錯,四川話的“鞋子”,跟普通話的“孩子”發音是一模一樣的。

鞋子的故事

可是今天要講的故事,跟這句俗語毫無關係。不過是每次收拾屋子,見客廳和兩個陽臺上大大小小、款式各樣、材質不同、用處有別的幾十雙鞋子簡直是無處不在,真是十分惱人——小時候在鄉下,一年兩三雙鞋子,是如何過來的呢?

從涼鞋說起吧,因為它的用途最多,穿它的時間也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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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男女,涼鞋一律是塑料的。女式涼鞋多為白色半透明,小女孩的也有紅色粉色黃色藍色綠色,款式也大同小異,只是鞋面加個塑料蝴蝶,或是些軟軟的金屬亮扣兒,略加點綴而已。這些蝴蝶和亮扣兒是用來吸引大姑娘小女孩兒的,買回來往往穿不了多久,就會莫名脫落,無處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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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式涼鞋材質多為泡沫塑料,款式單一,顏色也單一,多為咖啡色,如同深色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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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老少,一年一雙涼鞋,基本是定例。如果一年買兩雙涼鞋,若非家境富裕,便是奢侈敗家。

涼鞋往往要從開春後的四五月穿到入秋後的九十月。家裡窮得買不起冬鞋,又沒人做布鞋棉鞋的孩子,甚至在寒冬臘月也穿著涼鞋——上小學時,有年冬天,下著凍雨,班上一個幼年時就沒了媽的男生,一雙黑乎乎的凍得不成模樣的腳,穿一雙搭袢都掉了的肥大塑料涼鞋,在通往學校的那個陡峭石階上一步步往下走,那情形,一輩子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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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名男生,初中時仍然同班。有次在教室裡,他給愛喝酒的爸爸打的一瓶酒,被同學不小心打碎了。他伏在桌上大哭,班上同學詫異之餘,湊錢給他重新打了一瓶。初中畢業會考前夕,放完端午假後,他再沒能回來,據說是為了撿一條浮在堰塘裡的不大的魚。他的肥大破爛的泡沫塑料涼鞋,慌亂地散落在塘邊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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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鞋功能最強大:涼鞋、雨鞋、拖鞋,都是它。夏天雨多,上學得提前出發。若是遇上連日下雨,頭一兩天,還可小心翼翼踩著路邊雜草上走。等到草上也滿是溼滑的稀泥,便不得不在路中央老天爺沿路鋪好的那些泥粥上行走了。泥深的地方,深一腳淺一腳,十分費力。時常是一腳下去,拔出了腳,涼鞋卻深陷泥中,半個鞋袢兒露在外邊,如同半隻手在呼救。於是彎下腰將手伸進泥濘,去救出那隻糊得不見鼻子眼睛的涼鞋。好在上學必乘渡船經過一條大河,水洗無盡,鞋子很快就恢復了乾淨清爽面目,雖然一下船又得粘上稀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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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鞋如此忍辱負重,自然最容易壞。有時走在半路上,原本裂開了口子的涼鞋,鞋面鞋底的某個關鍵連接處突然徹底斷開,就只得光著腳提著一雙“孩(鞋)子”走回家。

涼鞋壞了,另買嗎?浪費!

每家每戶都有補鞋絕招。工具簡陋但十分趁手,是掏灶膛用的火鉤。為著補涼鞋,家家的火鉤尖都特意鍛打成了扁平形狀。補涼鞋多在做飯時進行,火鉤放進灶膛裡燒紅待用,衣櫃底下翻出往年破得無法再補的舊涼鞋,剪下一塊,摁在鞋子破損處,燒紅的火鉤迅速在其間燙一下,再緊緊按住補丁。片刻之後,涼鞋又可上腳,行走自如了。而這樣的補鞋方法,多看多試幾次,小孩子也可熟練操作,此後,便無須去煩擾為生活而終日勞碌的大人們。農村的孩子,就這樣在粗礪生活的打磨下,一天天皮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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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鞋有著最為質樸的審美原則。補丁的材質和顏色,最好與鞋子相同或近似,如此,一則更耐穿,更重要的是,能儘可能地不露痕跡,好看。若是一時之間找不到合適的材料,便只能將就著補個不同色的上去,那補丁便無異於一道顯眼的傷疤,穿在腳上,老覺得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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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一次又一次補丁的涼鞋,會一直穿到天冷。如果第二年小得實在不能穿了,往往還要送給親戚鄰朋家年齡小的孩子,物盡其用——畢竟,買一雙涼鞋也要幾塊錢呢,能省則省。

涼鞋便這樣貫穿了整個夏天:晴天雨天是它,室內室外是它,學堂家裡是它,洗澡時也是穿它。鄉村的孩子們,是不習慣在夏天穿雨鞋的,因為捂腳,不舒服。冬天打霜落雪下雨天氣,就不得不穿雨鞋了。雨鞋貴,買一雙雨鞋的錢,足夠買兩三雙涼鞋。買雨鞋,大人們是要下點決心的,而且必然做好長遠規劃,拋了尺碼,預備好明年乃至後年也能繼續穿;哥姐穿了,弟妹們還能撿著穿。這樣買回來的雨鞋,不合腳是自然的。剛穿時,挽兩小把幹稻草塞進鞋子,腳仍在鞋裡晃盪。穿到第三年,早上費勁地把腳塞進鞋裡;放學回家時,腳在鞋裡拔不出來,好不容易脫下來了,便笑得前俯後仰,彷彿是一件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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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超期服役,雨鞋免不了穿壞而漏水。這可真苦。秋冬時節,坐在教室裡,儘管門窗都關著,腳也凍得跟冰棒子一樣——倒也不疼,因為早已沒了知覺。腳上的凍瘡,便這麼一年一年的長下去。

此時,布鞋雞婆鞋便上場了。家家戶戶的女人沒有不會做鞋的。夏天午後,女人們便蒐羅家中舊衣和做衣服剩下的邊角布料,洗淨晾乾,糊成布殼,暴曬之後剪成鞋底,深夜燈下千針萬線地納好,再縫上鞋面。每次娘做好新鞋,我都喜歡光腳去穿,那暄和伏貼的幸福感,不亞於雨雪天在家裡吃又酸又辣又燙的糊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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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實的孩子,往往就穿著布鞋從冬天邁進了春天。嬌養孩子的家庭,會給孩子做雞婆鞋。顧名思義,雞婆鞋形狀像老母雞,鞋尖微微上翹,鞋面厚重笨拙。別說穿上腳,看著都暖和。

布鞋雞婆鞋,常常是農村孩子的過年禮物。女孩子對過年的期盼,往往就是對花布鞋、雞婆鞋和花棉襖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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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布鞋雞婆鞋畢竟土氣,就是雨鞋,也覺醜笨不堪——千篇一律的黑色,從無變化,鄉下俗稱筒筒“孩”(鞋),以致多年後買皮靴都不願意買那種黑色寬筒的。如今的雨鞋多漂亮啊,各種顏色,各種材質,高筒低筒,雨鞋也能穿出滿滿的時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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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娃穿鞋的時尚,也是有的,那便是風靡一時的白網鞋,回力牌的。記得當時是五塊到八塊錢一雙,算得奢侈品了。鄉鎮上沒得賣,得在城裡去買。城裡一年才去一兩次,鞋子往往是託人從城裡帶回來的。那時去城裡還不興坐車,往返皆是坐輪船。那輪船的聲聲汽笛裡,承載著多少鄉下孩子的興奮與期待。

鞋子的故事

日子漸漸好起來,鞋子也開始有了變化。鎮上供銷社的玻璃貨櫃里長年陳列著一款女式皮鞋,豬皮的,雖毛孔粗大,提籃款式卻很是合我心意。那雙鞋是我秘而不宣的小小心事,去供銷社買東買西,總要無限眷戀地去望上幾眼。小學快畢業時,爹孃託人在貴州帶回了一雙皮鞋,記得價格是五十元,如今看來,真是天價啊!牛皮的,皮料是真好,款式和顏色卻真是穿不出去:大紅顏色,光光的全包腳鞋面。搭配哪件衣服褲子都覺得不合適,穿的時候極少,但依舊十分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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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時,有了一雙綁帶的黑色淺口皮鞋,簡潔大方,釘著穿;再後來,得了一雙短筒靴子,黑色,有些笨拙,但很暖和。而爹孃,從來沒捨得給自己買過一雙皮鞋。記憶中,弟弟的整個童年少年時代,也不曾穿過皮鞋。這重男輕女,在我們家顛倒得!!!

鞋子的故事裡,裝著追不回的往昔時光,裝著拼盡全力寵我愛我的爹孃,也裝著我日漸遙遠的故鄉。

鞋子的故事

( 圖自網絡,提知即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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