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哪兒聽來的消息，兒子一進門就問，家裡有沒有風油精？
我問，要那玩意幹啥？
有用。他不肯多說，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又搞什麼名堂？平時兒子鬼點子多，就是缺乏堅持，妻子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他們說，風油精能醒腦，是瞌睡蟲的敵人。
沒有，我肯定地說。
去給我買一盒嘛，我要用它！
一盒？我們那時用的可是瓶裝的啊，難道換新包裝了？兒子常常說我是跟不上形勢的土老帽，我這才暗暗地想，又不便說出口。你拿去有什麼用？
驅瞌睡。要考試了，背誦的東東實在太多了，可我還什麼也背不了，瞌睡象跟屁蟲一樣天天跟著我。他抓耳撓腮，做出一副苦情相。我們班上就有同學用過它，真管用……
一聽是用在學習上，我二話沒說，中午午覺不睡，冒著炎炎烈日，跑了一公里路，問了幾家商店，總算買回來了一瓶“水仙牌” 風油精。
可到了第三天，他“買馬三天愛” 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好用，眼皮都辣得疼，我直接懷疑它是不是環保產品……
於是，我只好把兒子丟棄在一旁的風油精收了起來，以後肯定用得著，浪費了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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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大腳小根底淺”，是我對它的形容。因瓶小而古怪的設計，我小時候就覺得它不怎麼站得穩，因此每次總是輕拿輕放，生怕它倒了後，會把裡面的風油精給倒出來。我倒不擔心玻璃瓶子會摔碎，因為它結實的樣子，不會讓我有絲毫的懷疑。
當重新看到了曾經用過的風油精，原模原樣的瓶裝設計，讓我迅速有了一種鴛夢重溫的感覺。我在琳琅滿目的品牌中，之所以挑中了它，也是戀舊情節起的作用。
我甚至還有些“好奇”地倒出一滴，落在右手的食指上，又象以前那樣，熟練地塗抹在兩隻眼皮上。對，就是這種火辣辣的滋味，一兩分鐘後，眼皮就涼爽極了，頭腦也開始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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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學生時代，是沒有多少時間用來讀書的。這主要是由眼前利益和長遠利益兩個因素決定了，註定讓我在那個生不逢時的年代裡難以適從。
先說眼前利益，我所在的農村靠掙工分吃飯，勞動便是穿衣吃飯的先決條件。總不可能餓著肚子讀書吧？再加之，在家裡我是老大，老大的責任就是不但要養活自己，還要協助父母，去撫養未成年的弟妹們；再說長遠利益，那個年代的農村青年，要想脫掉 “農皮”，似乎惟有考學一條路可走了。倘若有人家裡考學出了一箇中專大學什麼的，那四山五里的人都會知道，因為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考學路，比登天還難。全公社，每年初中畢業將近千人，而能考上中專就讀的多則四五個，少則兩三人。
但為了渺茫的前途，心有不甘的大有人在。想學習，不想勞動，是我那時最大的心願，明知不可能，私下卻幻想著自己也是那萬人擁戴中的一員。
父母親天天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幹著農活，沒功夫搭理我們的學習，對我們讀書的事聽之任之，其實那只是表面現象。在他們的心裡，比我們自己還著急，因為他們知道，自己身上只有的那點兒墨水，是最終葬送他們走不出大山的根本原因。
所以，我們便想盡了各種法子，來刺激自己的學習欲。讀初中的時候，班上有個女同學，她的父親在外地的森工局工作，在同學們面前，她洋氣得不得了。後來我們才私下知道，那就是一個砍樹的，只是他按月領著一份靠苦力換來的工資。
她顯擺用的風油精，在班裡橫行霸道地刺激著我們，老師在編排座位的時候，居然很多人有意要和她坐在一起，主要是想免費享用那怪味兒。那怪味兒能趕跑我們的瞌睡蟲。
我那時由於晚上的睡眠不夠，尤其是天熱的午後有那麼一陣子，老師在黑板前起勁地講課，而我在座位上起勁地打瞌睡。為此，我想出的辦法就是，用兩個大拇指的指甲蓋兒，在鼻樑骨的兩邊狠著勁兒地擠瞌睡蟲，儘管皮肉有些疼痛，鼻樑骨的兩邊露出了深紅色，但仍達不到立馬見效的作用；便又互掐兩手的虎口，也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總之，辦法用盡了，大腦仍是昏昏沉沉的想睡覺。
那些搗蛋的瞌睡，現在想起來還有些生氣，要不是它們，也許……哎，不想了……如果有人要說“是把家務活都做完了，才想起做作業的事”之類的狗屁話，那肯定是不真實的。
因為我當時的情況是，邊做著家務活，邊就在想“作業啊，我的作業還沒做呢”，只是毫無辦法而已。學習是自己的事，根本沒人強求。為了生活，你總得做點兒這和那吧，不然誰來養活你？我用這些道理來安慰自己。
因此，當一切收拾停當，我拿出書本來做當天佈置的作業時，那一個接一個的哈欠接踵而至。起來走一下也不行啊，時間已經不多了，便硬著頭皮做下去，只不過是邊做邊打瞌睡，想想那效果有多好呢？！暑假裡，炎熱的午後與納涼的夜晚剝包穀，黑毛子和蚊子成堆地湧來，瞌睡仍如期而至。還有冬天的晚上要剝桐子，常常至深夜……
我對曾經摺磨過我的那些瞌睡，真沒什麼好印象。
雖然後來，再有瞌睡蟲跟來的時候，再有蚊子與黑毛子攆來的時候，風油精清涼油花露水，功不可沒地幫了我的大忙，但每每想到所過的苦日子，記憶容不得我不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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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用風油精，是因“功夫不負有心人"而起作用的。我的學習成績沒給我的自信心拉後腿，那個爸爸在森工局砍樹的女同學，她的成績反倒不如我，私下她與我搭成協議，她的風油精在我需要的時候無償提供，作為回報，我的作業讓她抄寫。儘管我們不是同桌，每次用風油精時不太方便，我還是樂此不疲地答應了。我看出來了，她也僅此那一瓶，不然憑她當時不達目的決不收兵的認真勁兒，肯定要將有多餘的而送給我。
當時根本就不知道，在我們那個小地方，有沒有人賣這緊俏貨。即便有，我也萬萬不可能去買的，買它需要好些錢，而我連分幣也不多。
突然有一天，老師安排我和她同桌，再用她的風油精當然就方便多了。關於這個問題，我那時並不知道是老師的好意，還以為是鬼使神差的緣故，後來我才從老師無意間流露出來的話裡，明白了事情的端睨。我穿作破舊，口缸裡蒸的飯也很寒酸，卻挖空心思想學習的勁兒，被老師發現了，他是想讓她驅趕瞌睡蟲的風油精，也能為我所用。哪怕近距離聞到風油精刺鼻的怪味兒，也是對我學習的幫助。
“知恩圖報”的女同學，在我們成為同桌後不久，就送了我一瓶尚未打開的風油精。
多年之後，我們得以在同學聚會上見面，說起這段經歷時，她才給我道出了一個秘密。她是以那瓶風油精弄丟了為由，在她的父親那兒又弄來一瓶送我的。
我得感謝你對我的幫助，雖然那時幼稚沒能說出口，現在補上，不晚吧？！我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
我更得感謝你，給我抄了二年多的作業，害得我什麼也沒學到……她噗嗤一笑。
可我後來也沒考上學啊！
但知識卻在你的身上，沒流失啊……我給你的那瓶風油精，你派上用場了嗎？
那是肯定的。你沒感覺到嗎？
她陷入到了沉思之中。而我也進入到對往事深深的記憶之中了。
有了一瓶“自己”的風油精後，我立刻成了令人羨慕的人。在生產隊掙工分的時候，有幾個長輩得知我有風油精的事後，我一下子便感受到了他們態度的轉變。以前髒活累活要我去幹，說我人年輕，力氣用過又來了。現在呢，一個勁兒地說“我來我來，別把你累著了”。可沒過多久，他們就把自己的目的給暴露了，說改天你把那玩意拿出來，也讓我們感受感受……啥玩意？我明知故問。就是風油精，都說那玩意好……
出於捨不得的原因，我根本就沒捨得拿它出來。
連幾個小妹問我要，我都親自給她們塗抹，生怕她們倒多了而浪費掉。
我自己也只有在眼看“不行了”，快要被瞌睡蟲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才肯查那麼一點點，有時是在眼皮上，有時是在人中處。
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在我初中畢業再無書可讀的時候，小瓶裡的風油精還剩下一大半，最終我把它送給了最小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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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妻子說她也想感受感受風油精的味道，已經多年沒用過它了，不知那味道變了沒有。我說，最好晚上別用，不然要失眠的。
她不聽，執意要我拿出來。我給她塗上了，禁不住誘惑，自己也塗了一滴。
我小時候，是把風油精當成寶物來用的。感覺那時特神秘，根本就買不著。
有肯定有，只是沒錢，也捨不得買。有一個錢，就當幾個錢來花，都用在穿衣吃飯上了。
主要是認為沒必要買它，熬一熬也就過了……
這倒是真的。
……
那晚，這觸景生情的話題，我們一聊就聊到了天亮。
也不知是受到了風油精的刺激，還是往事本身讓我們難忘，反正大腦一夜清醒，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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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黑貓子，川北農村的一種小黑蟲。非常可惡，常常成群結隊，叮咬人身上裸露的皮膚。
（原創文章，不得侵權。轉載請邀約；圖片源自網絡，感謝原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