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船家張連娣
“剛開始的時候，自己不懂回家，有時候還搞不清楚自己住那一間，現在已經住習慣了。如果在船上，大風大雨把船吹到江中間，淹死我也沒辦法。”2019年，99歲的船家人張連娣，搬進了在貴港市西江農場的“和諧家園”廉租房。張連娣不會游泳，此前一直住在貴港鬱江北岸小南門下邊的住家船上，每年雨季下起大雨，她都特別的不安。儘管兒子根據水位不斷地調整好船位，她還是不放心，自己又綁了很多船纜，以至她船上綁的繩索是最多也是最複雜的。
2008年，貴港市鬱江北岸小南門下的住家船
2008年，張連娣和兒子楊福成
2009年，岸邊的張連娣
2010年，楊福成的船上
江裡的水流木
“年輕人講時興，人老了就講舊時。”2020年100歲，張連娣依然清楚地記得江上的一些舊事。她講自己沒讀過書，小時候跟家人拉圩渡船，載人去趁圩裝貨去賣，從香江到瓦塘大概十公里的範圍，船都是拉著走，經常辛苦一整天，連伙食費都掙不夠。晚上一家人住在船上，停在瓦塘圩邊。她說現在碼頭搬了，原來那個地方也崩了。
以前陸上交通困難，貨運以船為主。20多歲張連娣開始運貨，思懷那裡河沙多，就去那裡撈沙運沙，用耙來耙起來，然後用船運出來。還去過草東運稻穀，十多條船進去，一條接著一條，就像走在大路上一樣。等到貴縣糖廠榨季一開始，她們又從香江裝甘蔗去糖廠。除了她們，還有大嶺、思懷的很多船去運甘蔗，所以要等好幾天才能排上隊卸貨。後來，她還運過煤，小魚苗也運過，用火船拖運去桂平，七八條小船連起來拖著走，下去的時候是划著船慢慢走，上來還是拉著回。以前船上裝有兩條高高的杆，把竹篾做的纜連到杆上，就可拉船了，還可以收回來……張連娣運過很多貨，但很少打魚，她說以前隨便在岸邊插釣，一晚上釣上兩三斤魚就夠吃了。
1980年後瓦塘的貨運變少，張連娣就和大家從瓦塘搬到貴縣小南門附近，還是搞運輸，運來的沙、石和磚，都從小南門擔上碼頭。從新塘鄉運紅磚，瓦塘鄉的是青磚，羅泊灣磚瓦廠也是紅磚，是勞改人員燒的，一塊磚六斤多……張連娣幹了很長時間，兒女長大了又接著擔，張連娣就在碼頭上負責疊磚，一棟一棟的，一棟就是兩百塊磚。
小南門上的人
鬱江北岸
鬱江北岸
2010年，楊福成修補漁船
2012年，鬱江北岸建起的防洪堤
小南門前
小南門碼頭上面很熱鬧，一直到大南門全是房屋，最近這幾年都拆了。先拆小南門這頭，張連娣一家就把船停到大南門，電線也搭過去。後來拆大南門附近的，張連娣一家又把船停回來，但電線卻拉不回來了，說是要拆住家船了。
這些住家船多是以前用來運貨的水泥船。貨船鋼鐵化機械化之後，水泥船慢慢地淘汰，大家就用來當住家用，有的還拿來交易。從此，很多船家人就上這些比漁船或者渡船更大一些的舊貨船，相對固定地靠在一個地方住下來了。
張連娣4個女兒4個兒子，大多在江上營生。2010年之後，只有大兒子楊福成和大女兒楊木妹還住在江上，其他兒女都已經陸續上岸住了。張連娣原來和楊福成同住一條船，後來買了一條廣東水泥船，就兩條船靠著住了。張連娣住的船頭高而且尖，是西江下游廣東造的，楊福成住的船頭平而且低，是本地造的。
楊木妹的住家船停靠在羅泊灣大橋前。那裡水流急，船不好打理，每年洪水期，經常有很多水浮蓮和垃圾衝下來堆積在船附近，有時好幾噸地堆到船頭繩纜邊，不及時清理就會有危險。楊木妹兒子打工開船經常外出，剩下老倆口和孫子在船上，每年雨季都是又煩又怕。2013年申請到廉租房後，把住家船賣了幾千塊錢，在船上住了70多年的楊木妹和丈夫徐漢坤，很快就搬到岸上住了。到2019年初，說要拆住家船的時候，原來停靠的6戶人，已經有5戶搬上岸了。
楊福成的收音機
船邊的工地
雨季船頭上的張連娣
2010年雨季，楊木妹停船處
2019年，楊木妹停船處僅剩的住家船
2019年9月，張連娣仍住在船上。從大南門下面回到小南門這頭，船上沒有了電，這似乎對張連娣的影響並不大。熱的時候搖搖扇子，看看江上一條比一條大的貨船，靠在窗口一坐就是小半天，悶了就起來走走。張連娣說自己在船上不習慣穿鞋，穿鞋不靈敏。有時候她直接從窗口鑽出艙外，然後一探身就下到旁邊的小漁船，用小勺子把漁艙裡的雨水排出去。早些年她和媳婦在江邊撈石螺，還用這小漁船。她說石螺通常躲江邊的石頭縫裡，一隻只像田螺，但尾部比田螺尖細很多。她們一網兜撈下去，上來就有兩三斤，撈起石螺剔出肉來就拿到北門市場賣，然後再糴米……現在一隻石螺也沒有，小漁船就用不上了。
沒有電，這對楊福成的影響就比較大。燒不了茶煮不了飯，風扇更轉不了，楊福成說，過去船上還沒有電的時候，晚上點火水燈，兒子讀書寫作業靠得太近，眼睛就近視了。為此，兒子眼力不夠，在水上做事吃不消，就上岸打工去了。
如今沒有了電，愛人索性把東西搬到岸上暫住的地方，每餐煮好飯再送到船上給張連娣和楊福成。飯到就伸手，楊福成說自己現在成純粹的“守船人”了。有時開船的弟弟楊成富到船上來坐坐，有時自己就和鄰居聊天。鯉魚、骨魚、黔魚，赤眼鯪、花頸鯪，白鯇、黑鯇，桂花、青竹、黃坎、白鱔，帶錐魚、芒邊魚、磨碌魚，大家聊過去江上經常捕到的魚；拋網、飛釣，“釣衣江”、“疍家魚”，還有“鯪魚筒”，江上曾經用過的漁具；有時候也聊水起水落，江上的風和雨……
船裡的張連娣
楊福成愛人送餐後
楊福成和弟弟楊成富
楊福成收養的狗
“水生水養”船家人，到楊福成這一輩的不開船就打漁，不打漁就開船。過去搞貨運的船家曾聯合成航運社，70年代開始發展機帆船，從木船到水泥船再到鐵船，船越來越大，由十多二十噸到一百多噸……1968年，楊福成夠16歲成為正式社員就去開船，運化肥、煤和鐵，短途的去桂平、平南或梧州，長途的到珠江三角洲。楊福成說，貨多的時候船運週轉不夠，運價就高一點，貨少的時候空船等貨，運價就跌一點。80年代後，航運社由集體分成幾個公司，逐步承包，後來私人買船，沒有船的就打工。這樣船就很快地朝大的方向發展，到了幾百噸的船也跟不上形勢的時候，楊福成就不幹了。如今這江上1000多噸的貨船也慢慢地淘汰，4000噸左右的已經成為常見的船隻了。
雨後漁船上的張連娣
在船尾盤坐的張連娣
沉到江裡的住家船
2018年，大南門工地下的楊福成
楊福成船上的工具
楊福成和愛人
住家船終究要拆，楊福成也遲早要上岸。張連娣卻說岸上沒有自己的房，不如住在船上，要在船上住100年甚至更久。張連娣犟起來，楊福成也就陪著繼續住了。
每年雨季，江上水漲水退水位相差大。水漲就要及時把船纜拉緊，水退就得把船纜放鬆，除此之外，還要經常調整船位，不然船就危險。2019年8月，受第7號颱風“韋帕”影響，鄰居的一條住家船，因為晚上沒人看護，撞上岸邊的石頭就沉了。
水上時刻蘊藏著危險，張連娣經歷過的危情和悲痛，讓她每到雨季都擔心。小時候被水浸過，張連娣就怕水學不會游泳。雖然一直很小心，但她還是掉過幾次到江裡。有一次，她到糖廠下面江邊撿紙皮賣，突然有一大捆紙滾下來撞到她的船，自己被甩到江裡，急忙中抱到了什麼東西才浮起來……張連娣在水上僥倖逃過幾劫，但自己當貨船駕長的小兒子卻沒能逃過，從廣東裝瀝青上來，江水大而且急，船過山腳的時候整個翻了過來，人就被悶死在裡面……張連娣沒有了淚水，卻掩不住自己最大的淒涼。
船上的油燈
張連娣的住家船
張連娣在船上最後的合影
住家船拆除點
未拆的住家船
住家船拆除後的楊福成
張連娣沒有非要在船上住夠100年，2019年10月，她抽籤拿到了自己的廉租房號就上岸了。她和兒子的住家船一起被拆除後，只剩下幾條漁船在那裡。楊福成說，有些人的住家船雖然拆了，但還得回到江上打魚過日子。自己這樣的年紀，兒女已經不讓他去打魚了。 但是“爛船也有三分釘”，楊福成捨不得自己的漁船，還繼續看護著。
“和諧家園”廉租公寓
廉租房裡的張連娣
張連娣和女兒楊木妹兒子楊成富
【作者】讀白，70後攝影自由人，注重記錄生活及所在，居廣西貴港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