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在古代文學史上,歷來被視為詩歌創作的巔峰時代。寫詩在當時不僅僅是文人墨客抒發情懷的途徑,甚至已經成為一種時尚和常用的交際渠道,如後人所說:“帝王將相,朝士布衣,童子婦人,緇流羽客,靡弗預矣”,全都投入到了詩歌創作中的大潮中,使得唐朝儼然成為一個“全民皆詩人”的時代,也為後人留下無數冠絕千古的精彩篇章。
唐朝還有一個特點在古代絕無僅有,是唯一的一個女權主義抬頭的時代。武則天、韋皇后、太平公主等人先後把控唐朝皇權數十年,是唐朝的風雲人物,而作為女權主義在文化思想領域的延伸,女詩人也在唐朝大量出現。有資料顯示,唐詩的權威著作《全唐詩》中,收錄唐朝詩人兩千二百多人,其中女詩人數量多達兩百人左右,幾乎將近唐詩創作群體的十分之一,在提倡“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代十分罕見。
唐朝女詩人中,一般認為薛濤、魚玄機、李冶、劉採春為四個代表人物。女道士魚玄機,是其中一個極富爭議又極富傳奇色彩的女子。唐朝的男詩人,如李白、杜甫、李商隱、王昌齡、孟浩然等人,大多人生坎坷,飽經憂患,魚玄機的一生經歷也極為不幸。
《三水小牘》記載,魚玄機出身長安的一個平民家庭,但自幼貌美聰慧,“喜讀書屬文,尤致意於一吟一詠”,是個秀外慧中的才女。大中十三年前後,魚玄機偶然與當時新科進士李億相識,彼此一見傾心,郎情妾意,魚玄機滿懷對李億的愛慕和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嫁給了李億,渴望過上才子佳人舉案齊眉的小日子。
然而讓她始料不及的是,李億早已有了妻室,還是個遊戲花叢的紈絝子弟,對她只是臨時見色起意,根本無心與她成就百年之好,她只不過是李億生命中又一個始亂終棄的玩偶罷了。在短暫幾個月的柔情蜜意之後,李億的正房獲知此事,“夫人妒,不能容,億遣隸咸宜觀披戴”,李億就把她送到京師咸宜觀當了女道士,兩人之間的一段姻緣就此終結。
魚玄機最初也像古代普通女子一樣,把自己生命的全部都寄託在唯一的愛人李億身上,但重複了千百年的悲劇再度在她身上重演,正如劉禹錫的名句所說,“桃花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李億郎心似鐵,一去不回,任憑魚玄機在思念之苦中度日如年,從此墜入痛苦深淵。她最初對李億尚且抱有一線希望,把自己熾烈的思念之情寫成詩篇,輾轉託人轉交李億,希望能換來李億回心轉意。
魚玄機現存的五十首詩歌中,僅僅寫給李億的就達到五分之一還多。李億已經杳如黃鶴不見蹤影,魚玄機依舊痴心不改,盼望著李郎能回來與她破鏡重圓:“雖恨獨行冬盡日,終期相見月圓時。別君何物堪持贈,淚落晴光一首詩”,千百年後讀來,仍然能感到她那一份痛徹心扉的思念。然而李億卻像死神一樣冷漠無情,連一個字的回信也沒有回過。《一代宗師》中的“郎心自有一雙腳,隔山隔海會歸來”,終究只是一個難圓美夢。
一次次滿腔熱望的等待,最後全都落空。魚玄機終於被迫接受她最不願面對的事實,她被永久拋棄了。“水柔逐器知難定,雲去無心肯再歸。惆悵春風楚江暮,鴛鴦一隻失群飛”。在絕望、痛苦和憤恨中煎熬不已的魚玄機,寫下了那首千古名篇《贈鄰女》:“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這首詩也代表她對往日生活的徹底割裂,從此之後魚玄機開始周遊於詩人名士之間的詩酒年華,希望能碰到賞識她的如意郎君。可惜的是她到死也沒遇到。
這首詩中間兩句,“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從此成為天下後世遭遇情感不幸的女子的共同心聲,以其直白坦然的風格,精妙對偶的詞句,傳誦千古,躋身於唐詩名句之列。然而這首詩的最後兩句,“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卻給她惹來了麻煩,毀了她的一世名聲。這兩句是規勸天下遭遇愛情不幸的女子,不要一味沉浸在對負心漢的痛苦思念中不能自拔,而應堅強面對現實,主動出擊,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和新生活。這兩句在現代人看來絲毫不值得大驚小怪,你不要我了,我還看不上你呢,我去找個更好的氣死你。
但在男尊女卑氛圍濃厚的古代,即使是在女權思想抬頭的唐朝,魚玄機的這兩句詩也是石破天驚的離經叛道之舉。女子在古代一直被視為男子的家庭附屬物,一輩子就該在三從四德的桎梏中,溫柔敦厚地相夫教子,就是被拋棄也只能默默認命,魚玄機充滿叛逆和獨立精神的兩句詩,簡直是在挑戰當時的整個封建倫理秩序。即使是尊貴強勢如武則天、太平公主,最後都在這道銅牆鐵壁前敗下陣來,更何況魚玄機一個唐朝底層的小人物。魚玄機的這兩句詩,被衛道士們抓住了把柄,如《三水小牘》直接斥之為“淫佚”,《唐音揆籤》更是斥之為“淫糜”,結果魚玄機落下了生性放縱、不知潔身自好之千古惡名。其實大可不必如此苛責一個弱女子,從她的一生經歷可以看出,她本性賢良,只因遇人不淑,傷痕累累,才故作此傷心而激憤之語。她的一生無非只是想追求一個美滿安定的情感寄託,但為世所不容,最終只能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