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濂 | 與五千年的書法史相比,民國書法一點也不遜色

通常我們認為,民國書法是一個斷代史的概念: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唐、宋、元、明、清,歷朝歷代書法史,續到民國,在時序上完全是順序而生。那麼,中國五千年曆史十幾個朝代接續下來,到民國也就是一個斷代史的含量而已。

陳振濂 | 與五千年的書法史相比,民國書法一點也不遜色


吳昌碩書法

與宏觀的五千年相比,民國書法史只是其中一個鏈、一個環節而已。它肯定比不過漢唐、宋元各代橫跨三四百年的斷代,它充其量只有五十年(作為一個斷代,它除了民國元年至三十七年這38年之外,追溯其來由,或可再上溯清末從1895年到1911年這十幾年,與38年合為50多年)。

這樣一個五十年的斷代,怎能比擬於唐、宋數百年的歷史?亦即是說,即使以每一斷代論,民國前後這50年作為一個歷史時期,在絕對體量上也完全無法比擬高攀之。即使是取“近代”概念的百年,相比之下,也還是一個非常弱的、常常被理解為不重要的所在。

陳振濂 | 與五千年的書法史相比,民國書法一點也不遜色


康有為書法

但我們所擁有的“史觀”,卻據此得出了一個完全相反的結論:近代書法史與民國書法史,是一個堪比浩瀚五千年古代史絕不遜色的極重要的所在。這50年書法所經歷的變遷,誠可謂是“歷千年未有之奇變”。

它所遇到的很多歷史疑問與時代挑戰,都是幾千年古代史所從未遇到的。僅僅用古代書法史的現成經驗,根本無法解讀、解釋、解答這50年所遇到的新問題。而這些古代書法史未能解釋的書法現象,正構成了我們今天的各個學術聚焦點。它構成了一系列思想命題:

1.書法的文化根基的變遷:從文言文到白話文;從古詩文到語體文,以及標點符號的應用。

2.書法的行為方式的變更:從右起豎式到左起橫式,從日常書寫到技法表演。

3.書法的工具材料素材規定的變異:從毛筆字到鋼筆字,從繁體字到簡化字。

4.書法展現方式的變革:從書齋文雅到展廳競技,從書寫技法到視覺形式表達。

5.書法觀念意識的變化:從習字(文化技能)到書法(藝術表現),從立足應用轉向審美觀賞。

陳振濂 | 與五千年的書法史相比,民國書法一點也不遜色


李瑞清書法

古代書法有簡體字嗎?有展覽會嗎?有鋼筆字嗎?有標點符號嗎?有書法的科班訓練嗎?有用寫字來表演作秀嗎?如果這些在今天看來十分普通、稀鬆平常的現象,在古代從未有過,那還不足以顯示出民國書法是一個亙古未有的大時代?

更進而論之,古代有書法結社參加協會嗎?有書法報刊微信信息交流嗎?有書法的科班高等教育嗎?有書法投稿動輒數萬件的評審嗎?如果這些也都沒有,那麼今天我們就不可能從古人那裡獲得現成答案。

但民國書法卻不一樣,由於西學東漸、洋務運動、維新變法種種大文化大政治的環境轉換,在這“千古未有之奇變”中,民國書法(包括此前的清末)卻構成了一個新舊轉型過程中至關重要、不可或缺的孕育期、銜接期與發生期—它背後的來源是古代書法的已有固定形態與模式,它所面對的是從未有過的、並無現成答案的新挑戰新問題。

陳振濂 | 與五千年的書法史相比,民國書法一點也不遜色


沙孟海書法

民國書法(擴而為近代書法)的價值與意義,正是在此中凸顯出來。在這個領域中,圖像資料即民國書家的作品是第一位的,而文獻資料即關於傳記、著作、論文、隨筆叢札、期刊、報紙是第二位的。倘若再深入瞭解,則書法家之有官員、學者、遺老、商賈、軍人、文學家……豐富多彩的社會各階層的覆蓋面。

又書法作品除篆隸楷行草外,仍有對聯、尺牘、中堂、橫披、冊頁、扇面、碑誌、匾額,顏、柳、歐、趙、蘇、黃、米、蔡、大小二篆、顛張醉素,乃至於龜甲獸骨西北漢簡敦煌殘紙魏碑墓誌—這些,都是民國獨有的書法形態。如果縱向看書法史,那麼龜甲獸骨文字、西北漢簡隸書、西域敦煌文書這些內容,在民國以前的書法中都未曾有過,因為當時還未有出土面世。

即使是魏碑墓誌摩崖造像記的流派新風,也是通過趙之謙、張裕釗、康有為、沈曾植、李瑞清、曾熙、陶濬宣、胡小石、蕭嫻、沙孟海等從清末帶入民國書壇,在此之前的唐宋元明和清中期以前,其實也未曾有過。至於從書法形式上看,民國前後,對聯、匾額、手札、扇面為四大淵藪。

陳振濂 | 與五千年的書法史相比,民國書法一點也不遜色


沈曾植書法

對聯書法在京滬廣受歡迎,士子商賈、官僚遺老,人皆以書房有一副名家對聯為榮,市場需求極大;而匾額書法則應因於廠肆市招,遂成街衢坊巷市廛商鋪一大風景,自然也是極受追捧。

我最初很奇怪民國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各色對聯傳世,後來想想,當時書法能走進千家萬戶市庶士子之書齋的,就是這個對聯;而書法得以走進各色市場經濟商貿活動的,也正是這個匾額招牌,故爾民國書法之社會性、普及性的體現,自有其特殊的形式管道—除手札尺牘這些純實用的樣式之外,對聯與匾額,相比之下,正是極其具有“民國範”而為它時代所不及的。

時下我們正大聲疾呼要新提倡自然的“日常書寫”,以祛今日書法抖擻做秀、故作姿態之弊。而民國時期大量書法遺蹟,正是這些書札便條尺牘冊頁記衣食住行晨昏朝夕,它們正是最典型的“日常書寫”—秦漢晉唐的書法,是正規嚴重的石刻碑誌對比於“日常書寫”;宋元明清的書法,是手卷中堂條幅的肆意揮灑對比於“日常書寫”。

陳振濂 | 與五千年的書法史相比,民國書法一點也不遜色


于右任書法

民國時期,當然也有楹聯匾額的對應於“日常書寫”。但正因為其後鋼筆字取代書法的“日常書寫”一翼,書法被逼只能在條幅對聯中堂手卷這些非“日常”的環境中存身,故爾解讀民國書法,正應該清醒地認識到它是純粹“日常書寫”文化形態的最後一站,再往後到當代,伴隨著學科教育、展廳文化等諸多轉型,書法終於擺脫、拋棄、遺忘了“日常書寫”而走向純粹藝術形態。

以至於我們今天還要再費心費力去重新提倡“日常書寫”—既要重新提倡,自然就證明此前的衰落與消亡。換言之,以前信手拈來的常識,變成了今天必須特設的目標了。而民國書法,正在此中扮演了一個不可或缺的、轉折點與交接點的重要角色。

陳振濂 | 與五千年的書法史相比,民國書法一點也不遜色


曾熙書法

節選自陳振濂《定義民國書法》,原載《中國書畫》2016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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