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永明
一
在過去的一年,李鋒與我的交流中,常透露出要創作杭州二十四節氣的花鳥小品,但他亦常以為這樣的創作是一次冒險的旅行。
他希望用自己的方式記錄與一座城市的情感。
在零星的創作碎片時間裡,他偶爾有所小得,但終究忍不住拋棄了一批手中的作品。那種四時的景緻始終沒能很好地在他的筆下游刃有餘地轉騰。
這樣的時刻,他常顯得頗為惆悵。創作者的心緒的筆調翻譯是非常痛苦的過程,這樣的過程就是煉獄。
但他終未放下,常在天氣趨寒的時節,溫一壺紹興的老酒,在酒氣蒸騰的時刻繼續思考。
二
進入多事的2020年,因為新冠肺炎,整個中國被鎖在一個四方的天地裡。春節以來的90天,李鋒躲在家裡,重拾畫筆。
90天的時光裡,他的朋友圈只有兩個主題:繪畫與燒菜。
他謂之,燒菜與畫畫一樣,一道上好的菜,是菜與菜的空間、裝盤、拼盤、調色的結果。
二十四節氣,二十四張畫。這種對城市的表達形式非常不易,一方面是因為花鳥的題材決定了她無法像山水一樣大開大合;另一方面,要尋出一種相宜的描繪對象亦非易事。
毫無疑問,李鋒對二十四節氣這樣的題材是陌生的。他翻閱了不少書籍,試圖從中找到表達的元素。
每一次提筆,李鋒總是在恐懼中度過,他需要用自己的“無知”克服眼下的困難,他不知道畫的指引會往哪裡去。2019年底,他在東北滑雪時險些喪命,由此對生命產生了新的認識。他甚至認為,眼下的創作也是一樣的,不知道會將這些表達節氣的動植物的生命帶入什麼樣的境地,但無論結果如何,總是含著生的希望和生的溫度的。
李鋒為這一系列小品命名為“生生”。所涉的主題是為常見的煙柳、寒梅、玉蘭、花鳥魚蟲。這些素材反覆地在他的創作裡出現。
在疫情下,四周都靜了下來。周圍只有筆與墨的交流,只有色盤與塗料的親暱,而他要做的是把他自己的心境在那一刻融入到作品中。周遭雖然安靜,但我們總在渴望生命的跳動。“生生”或許更多的是一種象徵了,創作者試圖證明某種突破的力量,一種跨越“無知”的勇氣。
在他所見者,許多藝術家的內心常是無聊的、無趣的。但藝術必須充滿生趣,而不僅是萬物的搬運工。即使世界安靜下來,他的作品仍然需要顯出生命的特徵,那就是一股創作者靈魂的悸動。
他把生趣與拙趣視為創作的靈魂,畫者從生趣到拙趣,由著年齡上揚而變化。也許在二十四節氣的創作中,“生趣”一直在推動他往前走。
三
李鋒的創作數量有些驚人,齊整的一套二十四節氣創作的底稿多達400餘張,最終選定了手中的二十四幅。其餘的,都被他付之一炬。
3月11日,李鋒在師傅何水法大師的家中,把這些作品鋪陳在畫室偌大的創作桌上。現在,這些小品是第一次示人,特別是在一位成就卓著的大家的注目下被打開,被精心批改,這是多麼令人心動的時刻。李鋒有些緊張地站在師傅的身邊聆聽批評。
書畫藝術創作莫過於筆意輕重緩急、墨色濃枯的揮灑。師傅何水法逐幀評點,從謀篇佈局到墨色濃淡,從大小視覺營造到間架疏朗,他時而皺眉,時而露出微笑。
“藝術創作最講究的是一個情感。沒有情感,那畫的桃花僅是桃花,而帶了情感,桃花便招人歡喜了。”何大師說,“筆墨的情緒,要一任自然,筆隨心駛。”
作為師傅,何大師對李鋒作品中的不足之處的評點則實為嚴厲。“搞學問來不得半點馬虎,這是對藝術創作者負的責,是對中國藝術未來負的責。”何大師在圈內以大膽直言著稱,在學術精研上,他的眼裡容不得半點沙子。
在何大師的指點下,李鋒筆下的雪竹、菊花、韭菜、葫蘆等都被賦予了一種全新的生命,而那些不足則成了李鋒進步的空間,在下一次的創作中予以去疾。
綜述這些系列作品,何大師以為,李鋒的創作可貴之處在於膽大心細,行一般創作者之不敢為,敢於大膽地間架,墨色、明暗、空間少有束縛。
何水法大師遂題:四時花雨。
遙想十餘年前,何大師自己曾有過名為“四時花語”的一本冊頁。此情此景,師徒頗有了份默契,讓何水法懷念起了往昔崢嶸。二十四節氣,是古人對豐收的嚮往,是天對地的饋贈,這雨露滋澤,大地復甦萬物生長,是多麼地生機勃勃。所以,這“四時花雨”之“雨”,得之而意沛。
我細細地品讀。立春捆紮的韭菜,泛出青黃的盼春之姿;驚蟄的上天竺玉蘭花,生出獨有的佛系從容;春分的燕子,在西湖柳色間飛躍,尋覓嫩綠的春色;小暑的泥石間,橫行於河沿邊的螃蟹似要發出沙沙作響的聲音;白露時節,林間知了鳴處的喧鬧,好不歡樂;立秋的葫蘆,細腰肥臀地顯出孕育的模樣;冬至的蘿蔔小寒的梅花彼此呼應,生趣盎然……
二十四幅作品中,始終保留著這位“雙子座”青年畫家的頑皮與豁達。畫裡畫外,多的是無所畏懼的放任,多的是心隨筆走的隨性。
所謂才情,大概也就是這樣的一種狀態吧。
四
1071年,36歲的蘇東坡第一次來杭州上任。杭州給了蘇東坡無盡的創作靈感,前後流傳下來共計600多首詩詞。
與蘇東坡失意而至不同的是,杭州本是李鋒最為嚮往的城市。自2002年以來,他在杭州已深耕十八載。這裡塑造了他豁達的性格,並影響著他的事業。出生於紹興、遊學於上海、深造於寧波、放任於杭州,一城一地皆風流。
一座城與一個人的聯繫,古今中外,留下佳話的不在少數。杭州兼具了紹興的底蘊上海的現代化,在李鋒眼裡是一座充滿張力融合與興奮的城市,是一位穿著旗袍的時尚少女。
想來,杭州的靈感是多層面的。在一次穿過城市的漫走中,他突然對著一片葉子跟我說:“老馮,你看,這片綠葉翠得都要滴出水來。”在杭州,相愛與分離,從來帶有浪漫的苦澀回味,“秋雨晴時淚不晴”;流連與駐足,從來帶著天然的純淨遐想。這城市的意境裡,總有一些事物的勾聯,讓人難以名狀,連分手都充滿浪漫的色調。一不小心,還會成為美好的傳說。
一個人愛一座城市,會深入每一個細節裡。早年,我們常常騎著自行車穿梭於大街小巷,感知那份獨特的城市韻味。
李鋒對美食有研究。他曾經的夢想是開一家麵館,然後看到外面食客排著長長隊伍的熱鬧場景。散佈在城市每一個角落的麵館,都是他所熟稔的。如果哪一天突然找不到他了,他或許就躲在某個麵館裡。
他的麵館終究是沒有開成,但是他就是這樣愛上了一座城,並把對這座城市的熱愛演化為對藝術的追求。
一座城市的魅力在於她總可以施捨自己骨子裡的美和靈性,而一個人,愛一座城市需要有屬於自己的情感溫度去溫暖她,甚至於用自己的力量為其增色。
也許,李鋒希望做這樣的人,他的繪畫就是溫度。
五
數年間,李鋒的創作題材涉獵廣泛,有些淺嘗輒止,有些則縱向深入。顯然,花鳥畫不是他為自己設定的藝術方向,但他深知花鳥畫是他推開藝術窗戶後見到的一座山。他想知道山的那邊是什麼,他必須去翻越這座山。
我想,他現在已經翻過這座山了。他希望更好地拓寬自己的藝術之路。我知道,現在呈現在大家面前的不會是李鋒最好的作品。他最好的作品,不是禮讚某一個具象的題材,不是一座城,不是某一位大師,而是他閱歷中,心靈的放縱。
所有的熱愛都是堅持。李鋒與我說,一個人恆久的有趣是很難的,如同激情,但是他渴望激情不會滅失。我們讀著眼下的畫作,只是他用了90天穿越的一次靈魂的洗禮。
暫且,讓我們就這樣靜心地看一看他的一次“小小彙報”。
庚子三月,鋒弟攜四時花雨冊見示,揮灑自如,氣象萬千,以胸中識見,漫寫四時之風雅,超然獨立,盡顯其性情也。
趙宦光《寒山帚談》解格調,謂格為規矩,謂調為情致,鋒弟情致第一,乃越格而成,豈俗人可知耳。庚子春雁翁於祖山寺 (李雲雷題 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