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洋
浮世繪,對許多人來說或許是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熟悉,因為它好像離我們並不遙遠,比如,葛飾北齋的《神奈川衝浪裡》可以說是整個東方藝術中被致敬(蹭熱度)最多的藝術作品,你總會與它和它的周邊產品不期而遇。說它陌生,是浮世繪總給人一種似曾相識,又不甚瞭解的感覺,我們知道它來自日本,但對它的瞭解好像也就僅此而已。
為何一幅浮世繪作品會如此流行?浮世繪又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關於浮世繪的靈魂三問
曾經,“你是誰?”“從哪裡來?”“要到哪兒去?”成為我們每個人拷問自己內心的人生終極問題。關於浮世繪的前世今生,也將從回答這三個問題開始。
浮世繪是啥?
簡單來說,浮世繪是“日本江戶時代以江戶市民階層為基礎而發展的風俗畫。”
日語中的“浮世繪”一詞,最早出現在江戶時代小說家井原西鶴的作品《好色一代女》中。
許多人會認為“浮世”是典型的日語詞彙,漢語中全無對應的詞,其實並非如此。漢語中“浮世”一詞至少在三國時代的典籍中就已經出現了。我們較為熟悉的蘇軾:“蕩搖浮世生萬象(《海市》)”、李白:“浮生如夢,為歡幾何(《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的詩句中也可以找到“浮世”的影子,大意都與“浮世繪”中的“浮世”相近。
浮世繪從哪裡來?
法國史學家兼批評家丹納在他的著作《藝術哲學》中論述:“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性質面貌取決於種族、環境、時代三大因素。”浮世繪作為精神文明的產物,要了解其性質面貌,也可以從丹納提出的三個因素著眼。
種族:大和民族。關於大和民族的形成,學術界一般認為:日本最初與亞洲大陸連成一體,後來分離,最早的居民經由東北亞和東南亞兩條路線來到日本列島,長期融合形成大和民族。
環境:影響一種藝術形式的環境,可以從地理環境、地域環境和文化環境幾個方面考察。
地理環境,日本由北海道、本州、四國、九州四個大島和數千個小島組成。日本作家內田樹在他的著作《日本邊境論》中,論述了日本作為一個島國的兩重性:一方面,它可以和所有人交易,因為它有漫長的海岸線,海岸線就是交易的視窗;另一面,它也可以封閉海岸線和所有人停止交易,類似於德川幕府時期——也就是浮世繪產生的歷史時期——的鎖國活動,除了荷蘭人以外,所有洋人都不許進來,因此,在浮世繪孕育和發展的過程中,受到了來自“蘭畫”的影響。
地域環境。江戶城,當時的日本首府,遺址位於東京都中心,即是我們今天說的“東京”。江戶城於17世紀初達到鼎盛時期,是德川家康軍事政體的產物,這裡幾乎見證了17世紀至19世紀間日本所有的文化和社會變革。隨著江戶城的高速發展,新興資產階級出現,儘管尚屬於日本社會階級金字塔的底端,但他們卻積累了鉅額財富,同時有別於其他受困於嚴苛社會制度的階層,商人們拒絕墨守成規,他們釋放激情,縱情娛樂,城內的娛樂區也應運而生。1617年,獲得幕府的特許後,江戶城內建立了第一座“紅燈區”。紅燈區緊鄰江戶城中心地段,即吉原地區。浮世繪畫家為了儘可能地凸顯吉原的特色,開始了色彩斑斕的創作。起初,他們致力於繪製一些吉原內活躍的著名人物的畫像,如一些美人圖、藝妓圖,以及一些傳統主題的繪畫。到了19世紀,浮世繪作品不再侷限於吉原的歌舞娛樂,出現了一些不同風格和主題,如風景、花草和鳥類。
文化環境,浮世繪的產生,是隨著江戶的興盛而興盛的,是江戶市井生活中的人物和場景的直觀表達。常見的題材有美人、浴女、俳優、歌舞伎、妓女、浪人、遊女、俠士、花街柳巷、紅樓翠閣、旅遊風光等,被稱為“江戶時代形象的百科全書”。在日本藝術史上,浮世繪是第一次赤裸裸地追求享樂主義和官能主義的藝術表現形式。可以說,江戶市民的“浮世”意識,反映了他們感嘆人生短促、世事無定、須及時行樂的世界觀。
時代:江戶時代(1603—1868),日本封建幕府政治(德川家康)的最後一個時期,大致相當於我們明朝末期到清朝倒數第三位皇帝這個時期。
日本作家淺井了意在他的著作《浮世物語》前言中描述同胞們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的生活狀態時,首次使用了“浮世”一詞,文中寫道:“活在當下,盡情享受月光、白雪、櫻花和鮮紅的楓葉,縱情歌唱,暢飲清酒,忘卻現實的困擾,擺脫眼前的煩憂,不再灰心沮喪,就像一隻空心的南瓜,漂浮於涓涓細流中,這就是所謂的‘浮世’。”
到了現代,對“浮世”的解釋,大致有三層含義:佛教教義中,世間的虛無縹緲;享樂世界;現實生活或者社會百態。
浮世繪要到哪裡去?
“要到哪裡去?”似乎是個複雜又難以回答的問題,預測一種藝術形式的發展軌跡,看上去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倘若換個思考角度,或許可以得到全新的啟示,正如李澤厚先生在《美的歷程》中論述:“藝術趣味和審美理想的轉變,並非藝術本身所能決定,決定它們的歸根到底仍然是現實生活。”一種藝術形式,無論其形成、發展、直至衰亡,都與它的受眾是分不開的,對於今天的浮世繪,每一位還會關注到它、會參與一些與其有關的活動,會去購買、臨摹的我們,其實都決定著這種藝術形式的發展和未來。觀者的審美趣味、對其藝術價值的肯定或質疑,都決定了浮世繪未來會到哪裡去。
偏離“規範”的大師們
縱觀藝術史,不難發現,許多在當時偏離“規範”的藝術家們,往往是新的藝術形式、藝術門類的開創者,也正是這些偏離“規範”的大師們,推動著藝術不斷前行、發展、超越歷史。
浮世繪,作為日本民族特有的藝術形式,歷經一代代大師們的創新和探索,成為當今最受歡迎的東方藝術之一,在其演進和發展的過程中,也出現了一些在當時偏離“規範”的大師們,回望他們的探索和開拓,可以瞥見浮世繪的藝術發展脈絡。
葛飾北齋
(1760—1849)
葛飾北齋活躍的年代,已經是浮世繪比較晚期的時候。北齋是日本美術史上最奇特、最有才氣的畫家之一。19歲起北齋隨前輩學習演員畫和美人畫,38歲起開始在風景畫上找到出路,大膽吸收荷蘭風景版畫手法的同時,又繼承日本名勝畫傳統。北齋創作的包括《神奈川衝浪裡》(1830年出版)在內的《富嶽三十六景》,每幅一景,後來又多加了10景,共46景。《富嶽三十六景》,可以說是日本最早的旅遊形象宣傳片。北齋的風景版畫包含了日本人熟悉的本土元素,又融合了西方的異域風情,令人耳目一新,在日本和歐洲都廣受讚譽。
但是,北齋在繪畫手法上對現實的扭曲和強烈偏執,卻是超出當時人們理解的,只有到現代藝術中才能引起共鳴,從這個意義上講,北齋的藝術是偏離“規範”和超越時代的,也正因如此,《神奈川衝浪裡》可以在現代脫穎而出,成為被引用、致敬最多的浮世繪作品。NHK電視臺的紀錄片中曾記錄了科學家的一個實驗:《神奈川衝浪裡》中浪花飛濺的情形,只有用五分之一秒的高速相機才能拍攝出來。在沒有高速相機的年代,北齋居然能捕捉到如此精確的瞬間細節,確實令人驚歎。
喜多川歌麿
(1753—1806)
喜多川歌麿,江戶時代中後期浮世繪畫師。歌麿早年從事演員畫,後來在美人畫上找到了自己的發展道路,並確立了自己的浮世繪風格。現今可以看到的歌麿作品,包括約2000幅彩繪版畫、近100本的圖書插畫以及30多幅繪畫。歌麿首創了“大首繪”美人畫,即將以往浮世繪的全身像,局部放大為上半身像。他的畫中盡顯千姿百態的女性美,開啟了浮世繪繁盛的黃金時代。
歌麿的代表作之一:《寛政三美人》採用了一種“金字塔”式的構圖格局(右下角:難波屋北,左下角:高島久,中間:富本豐雛)。16歲的高島久是1793年吉原最美麗迷人的藝妓之一,她和15歲的難波屋北都是同一年年畫的主角。歌麿還專門為兩位美人配讚美詩兩首。《吹“噗乒”的少女》也是歌麿流傳比較廣的作品之一。初看此畫,會否覺得女人是叼著一個小蓮蓬,其實“噗乒”是一種聲音尖厲的小喇叭。
《長安十二時辰》的熱映,讓我們對一天中的時辰,有了新的感知。歌麿也創作過一組十二時辰的作品,不過歌麿的作品表現的不是國家大業、臨危受命,而是香豔的《青樓十二時》,這裡的“青樓”,指的是新吉原——江戶時期的娛樂場所,也是當時的浮世繪藝術家們獲取靈感的地方。《青樓十二時》(1794年左右出版),是歌麿最為成功的系列版畫作品之一。當時的日本和我們古時一樣,將一天24個小時分為12個時辰,這組版畫完整地展示了一天12個時辰內青樓女子生活場景的全貌。可以看到歌麿獨特的筆觸將畫中女性的舉止和神情自然地展現出來,畫中的女性透漏著一種理想化的獨特韻味,以現代人的視角觀看,歌麿的畫作中多少有些女性主義的調調。
歌麿的這組版畫的標題都以風鈴的形式標註在版畫上方,標註了畫家的名字“歌麿筆”,意思是“喜多川歌麿的畫筆”,還有一個“極”字印鑑,類似於今天的“已審閱”,由三個山頂和日本泡桐組成的標誌,是出版商蔦屋重三郎的印章,像是今天的“**出版社”的意思,表示這組版畫的出版發行方。
張愛玲曾在文章《忘不了的畫》中,寫到歌麿的《青樓十二時》,“《青樓十二時》裡我只記得丑時的一張,深宵的女人換上家用的木屐,一隻手捉住胸前的青花衣服,防它滑下肩來,一隻手握著一炷香,香頭飄出細細的煙。有丫頭蹲在邊上伺候著,畫得比她小許多。她立在那裡,像是太高,低垂的頸子太細,太長,還沒塔到木屐上的小白腳又小得不合適,然而她確實知道她是被愛著的,雖然那時候只有她一個人在那裡。因為心定,夜顯得更靜了,也更悠久。”張愛玲的描述中有著作者的“投射”:心理學術語,即將自己的感受、想法、經歷等投給外界。我們在與張愛玲看同一幅畫時,感受到的和想到的都與張愛玲一樣嗎?每個人不同的感受,即是將自己想法、經歷投射到這幅畫上的結果。
東洲齋寫樂
(生卒年不詳,大概為1762—1835,活躍於1794—1795)
寫樂是比歌麿稍晚的演員肖像畫(即役者繪)畫家,號東洲齋。如果說歌麿是“美人繪”的頂峰,那麼同時期“役者繪”(注:役者繪一般指浮世繪的一種形似,內容以歌舞伎演員、表演舞臺、大小道具、沉浸在歌舞伎欣賞的人們為主。)的代表畫家則非寫樂莫屬。寫樂首創的“役者似顏繪”,即戲劇演員真實的肖像,其畫筆以眼、眉、口、鼻描繪出人物的神態心情,具有強烈的個性特色。
寫樂是一位肖像畫巨匠,其作品跳出了美人畫的圈子,專注於創作富有藝術魅力、誇張表情特徵的戲劇演員頭像。他的版畫,表現出因人間的諷刺、輕蔑、憤怒等感情達到高潮而顯現出的神秘姿態和表情。
寫樂的作品中有種現代感,有其偉大的象徵化力量,具有強烈的戲劇性表現力和感染力。但也是由於其作品的這種極具現代的氣息,在當時並不受歡迎,早前的日本美術界對寫樂的評價並不高,近二、三十年寫樂名聲高漲,進入浮世繪六大家的行列。
大谷鬼治:《忠臣藏》中的大谷鬼治,在當時最有人氣的可愛惡人。
梅川忠兵衛:描繪的是在江戶上演的《四方錦故鄉旅途》的役者梅川忠兵衛,梅川和忠兵衛,男女兩人視情死為最後的解放。梅川,緊跟著忠兵衛而做出投身的姿態,以安詳穩健的步伐緩緩向前走去。可能看得出此二人是準備去赴死的嘛?日本詩人、評論家野口米次郎曾慨嘆,“像此圖這般讓我們感到大悲大喜的浮世繪,還不曾見過。”
蔣勳先生在《藝術概論》中寫道:“藝術,其實比任何科目更需要一種人的自覺,也比任何一種科目更需要心靈的介入。”可以說,藝術的最高境界在於表現人、表現人性、表現人的情感。浮世繪,作為一種展現世間百態的藝術形式,其所表現的人的內心與情感是豐富而立體的,我們似乎總能從浮世繪中鏡映出自己當下的心境、感受,這或許也是浮世繪始終有著極強的感染力,也是其作為一種藝術形式經久不衰的原因吧。
與浮世繪的這趟“旅程”,途經種種景緻,也喚起了許多心情,終將結束。適逢北京的深秋,秋葉飛舞、秋荷獨後,恰似浮世繪般的繁華、唯美中,大概也會有些“物哀”的情愫隨境而生。
又怎知,浮世,會與誰遇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