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人物死亡描寫:營造悲劇性氛圍,讓人物形象“活”起來

文學作品中人物的死亡描寫與文學作品中人物的其他方面描寫一樣,都是作為與全部作品密切相關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成為作品情節發展的一個環節而出現的,併為刻畫人物形象、表現作品的題旨服務的。同時,死亡描寫,又是悲劇中常見的重要表現手段。不少悲劇文學作品,常以觸目驚心的死亡描寫,達到最強烈的最深刻的震動效應,以取得悲劇美的藝術效果。

《紅樓夢》人物死亡描寫:營造悲劇性氛圍,讓人物形象“活”起來

《紅樓夢》作為晚期封建社會的生活悲劇的“百科全書”,自然更少不了有許多關於人物“死”的描寫。在一部《紅樓夢》中,從秦可卿的死,直至賈母的死,死的人物數來不下幾十人。這其中,有大主子(如賈母)之死,也有小主子之死(如秦可卿、鳳姐等),有大家閏秀之死(如林黛玉、賈迎春等),也有公子哥兒之死(如賈瑞),有被逼死的妾婢(如尤二姐、鴛鴦、晴雯、金釧等),也有被暗算謀害冤死的無辜者(如張家的女兒);還有為殉情而壯烈自盡的尤三姐,以及施毒計害人而自焚的惡婆娘金桂……可以說,《紅樓夢》中對這幾十人的描寫,決不是平板呆滯,而總是和人物性格特徵相聯繫而顯示其獨創性的:它透過生活的表面、通過多種多樣的藝術手法,挖掘出每一死亡事件內蘊的異彩,把它們特點、差別,以及各自不同的環境氛圍和因死引起的不同反應,既豐富多彩又淋漓盡致地呈現給讀者。這正如:

“可卿之死也使人思,金鉚之死也使人惜,晴雯之死也使人慘,尤三姐之死也使人憤,二姐之死也使人恨,司棋之死也使人駭震玉之死也使人傷,金桂之死也使人爽,迎春之死也使人惱,賈母之死也使人羨,鴛鴦之死也使人敬,趙姨娘之死也使人快,鳳姐之死也使人嘆,妙玉之死也使人疑。”

這種藝術妙效的取得,與作者取材、立意、佈局固然密切相關,但應該說,在描寫這些人物之死時,藝術表現手法的成功而恰當地運用,也是至關重要的因素之一。在《紅樓夢》中,對作品中人物版具特色的“死”的描寫,所採用的藝術手法是多種多樣的。

《紅樓夢》人物死亡描寫:營造悲劇性氛圍,讓人物形象“活”起來

一是運用模糊手法通過含蓄的側面描寫,來隱晦地表現人物之死。

由於秦可卿是因與公公賈珍“不乾不淨”而突然暴死的(可能是姦情被人發現而自盡的,發現者很可能就是丫環瑞珠)。作者寫她的“死”的前因後果時,則巧妙地採取了“草蛇灰線”、“藏首露尾”的手法。作品寫到秦可卿託夢鳳姐,

“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出雲板,連叩四下,正是喪音,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彼時閤家皆知,無不納悶,都有些傷心。”

這樣對秦氏之死的間接的側面描寫,十分模糊,十分隱約,令人玩味。而緊接著在秦氏死訊傳來時,

“忽又聽見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的,見秦氏死了,也觸柱而亡。此事更為可罕,合族都稱歎。”

在秦氏主僕死後,最傷心的並積極出面治理後事的不是其丈夫賈蓉,而是其公公賈珍。他“哭得淚人般”,又是忙不迭地攢聚鉅款替秦氏買封龍禁尉,又是對自盡的瑞珠丫餐“送以孫女之禮殯殮之”這些死亡事情情節,雖然似乎模糊不明,但令人掩卷之後,卻愈想愈多,愈思愈深,給人以充分的想象玩味的餘地。

《紅樓夢》人物死亡描寫:營造悲劇性氛圍,讓人物形象“活”起來

又如對於寶玉房裡的丫鬟晴雯被虐待而病死的情景,也不正面地直寫,而是通過一個小丫頭向寶玉轉告宋媽的回話:

“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氣的分兒了。”

通過這麼一筆側寫,簡略交代了晴雯之死的情景。從而把這個受盡凌辱而含冤屈死的悲慘命運展示出來,充滿著令人痛心與思索的悲劇美的色彩。

二是映襯對比手法的大量運用。

在《紅樓夢》中對人物“死”的描寫過程中作者匠心獨運、巧妙自如地運用了一系列映襯對比的手法。這其中,有用事件環境、氣氛來襯托對比人物之死的。

《紅樓夢》九十八回中林黛玉在瀟湘館斷氣的那一刻,正是賈寶玉與薛寶釵結婚成大禮的時辰一邊是喜氣洋洋的結婚大禮儀式,一邊則是冷冷清清的聲歇氣絕情景。當黛玉臨死前掙扎著

“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那汗愈出,身子便漸漸的冷了。”

這時,作者又畫龍點睛地補充上一筆:

“一時,大家痛哭了一陣,只聽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耳聽,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聽時,唯有竹梢風動,月影移牆,好不淒涼冷淡。”

這段死的描寫是映襯對比手法的絕妙範例:林黛玉死時住在瀟湘館,這裡的竹子恰好映襯出她耿介、孤高的品質;黛玉死去時刻,遠處是熱烈而連綿不斷的音樂聲,而這裡卻是竹梢風動,月影移牆,淒涼冷淡,在這孤寂的環境中,她俏然氣絕,從而達到了“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倍增其哀樂”的藝術效果。通過這種強烈的對比映襯,把林黛玉的悲慘命運渲染得更加令人感到戰慄,也讓讀者不禁為她之死流下深切同情的熱淚。

《紅樓夢》人物死亡描寫:營造悲劇性氛圍,讓人物形象“活”起來

此外,映襯對比手法,還體現於對於人物的死因、死的方式、以及人物死前思想性格的對比映襯上。這其中,有兩對人物之死,尤具這個特點。

一對是尤家姐妹一一尤二姐、尤三姐之死的描寫。

性格柔弱的尤二姐,禁不起花花公子賈璉花言巧語的誘惑,被其騙嫁後,由於被王熙鳳這個心狠手辣的“醋罈子”發現,便大鬧寧國府,弄小巧借劍殺人。在鳳姐借刀殺人百般折磨下,她“自思前途黯淡無望”,這個弱者,就

“掙扎起來,打開箱子,便找出塊金,也不知多重。哭了一回,外邊將近五更天氣,那二姐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幾次直脖,方嚥下去。”

對於軟弱短視的尤二姐之死,寫得何等“悽悽慘慘切切”,何等令人揪心難受!

其同胞妹妹尤三姐的死的描寫,則與之恰成對比:那剛烈自恃的尤三姐對賈湘蓮一往情深,當她在房裡聽見賈湘蓮

“因在賈府中聽了什麼話來,把她也當做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追悔婚約”

時,她二話不說,

“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後,出來便說:‘你們也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並萌送給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

拔劍自刎了。同為自盡,尤二姐吞金而亡,是弱者絕望之舉,令人可恨可悲!而尤三姐拔劍自刎,則是強者剛烈之舉,令人可憤可敬!兩人之死,恰成個鮮明的對比。

《紅樓夢》人物死亡描寫:營造悲劇性氛圍,讓人物形象“活”起來

還有一對是賈母的貼身侍婢鴛鴦與寶玉的貼身侍婢晴雯之死的描寫。

在作品中,鴛鴦平素本來是一個不露鋒芒、表面很和順的女婢。但當老而好色的賈赦看中了她,讓邢夫人作說客逼她作妾時,卻激起了她強烈的反抗。她抱定寧死不屈的宗旨,斬釘截鐵地說:

“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輩子別說是寶玉,就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

這話說得何等堅決,何等有骨氣!她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最後,她果真在賈母死後,自感難逃魔掌,而

“一面哭,一面開了妝匣,取出那年鉸的一綹頭髮,揣在懷裡,就在身上解下一條汗巾…套在咽喉,便把腳凳蹬開。可憐咽喉氣絕,香魂出竅”。

她寧願以死殉之,閃現了反抗精神的光輝,使人耳目一新,與鴛鴦的壯舉可相媲美的,則是另一個“俏丫鬟”晴雯。

作為寶玉的“影子”的晴雯,與鴛鴦相比,兩人生前性格同中有不同;她不像鴛鴦那樣平日十分和順,而是平日裡就具有敢怒敢言所謂“風流靈巧招人怨”的倔強潑辣性格。她與寶玉並無私情;只因為模樣十分標緻,眉眼兒長得像林黛玉,卻“枉擔了虛名”,被王夫人視為眼中釘罵成狐狸精,以至受盡摧殘,含冤得病而死。

《紅樓夢》人物死亡描寫:營造悲劇性氛圍,讓人物形象“活”起來

一個鴛鴦,一個晴雯,同敢抗爭,同遭慘死。但兩人的死的前因後果與方式描寫卻同中有不同:鴛鴦是不願被貴族老爺納為小妾而壯烈自盡,殉了主情,死得壯烈,死得乾脆!而晴雯則是被貴族婦人所猜疑、所排斥、所打擊,憤而難訴貧病交困,受盡折磨而屈死的,死的悲慘,死得悽倇!兩者相映對比,相互補充,從而淋漓盡致地揭露了封建制度下女婢們普遍的悲慘命運,也充分顯現出現實生活複雜的畫面,再現了生活的全色,體現了豐富多彩的悲劇美。

三是以反常的手法來寫人物之死。

在《紅樓夢》中,林黛玉是一生以淚洗臉的多愁善感的“淚美人”。但作者為了突出她的個性特徵,深化作品主題與加強藝術感染力,卻讓她以與“哭”相對立的“笑”來結束其“哭”的一生。

當黛玉吐血病倒時,賈母安慰她:

“好孩子,你養著罷!不怕的。”

她對此番安慰話語卻報之“微微一笑”。而當她“病日重一日”,紫鵑等在旁詭言苦勸時,黛玉卻只是“微微一笑,也不答言”。林黛玉臨終前的反常的“笑”卻是她內心極度痛苦的折光與對世態炎涼的醒悟。這反常的笑,是帶淚的笑,正是這樣反常的笑,成了她對封建禮教的迫害的無言的抗議與控訴,對封建道德規矩的極端鄙視,從而充分顯現了反常手法的獨特的藝術妙效。

此外,對狐狸精一樣的女人金桂之死的描寫,也是通過反常手法來表現的。這個女人,出於嫉妒與報復,處心積慮狠下毒手要藥死情敵香菱。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結果卻讓寶蟾弄巧成拙把下了毒藥的湯調換給金桂自己喝了。欲施毒計害人的金桂卻“自害自身”了。到頭來惡人惡報,自食其果。這惡婦死得“使人爽”,讓人拍手稱快。這種情節本應按某一趨勢發展(毒死香菱),而結果卻“反其道而行之使情節意外地往相反的方向發展,這正是反常表現手法運用的一個典型範例。

《紅樓夢》人物死亡描寫:營造悲劇性氛圍,讓人物形象“活”起來

當然,《紅樓夢》中人物“死”的描寫的表現手法遠不止這麼幾種,而是多種多樣,交錯變幻的。但不難看出,正是這多種多樣的表現手法的運用,多姿多態地表現了書中數十個人物“死”的具體典型環境與人物性格、個性特點,顯示了其獨具一格的藝術魅力,造成了悲劇性的氛圍,併為最後的大悲劇結局作了有力可信的交代與鋪墊。

結束語

這種各呈特色具有“同樹異枝”之妙的人物之死的描寫,並非故意製造的離奇,而是有其堅實的生活依據的,是社會生活、死亡事件本來就具有的。因為現實生活中,人物死亡的前因後果及其形態方式、環境氛圍是千差萬別的,所以在文學作品中對人物之死的描寫只有運用多種手法,把這種社會生活與死亡事件的波瀾層折,才能再現生活的全色。作品中人物的“死”的描寫,最終目的是為了人物形象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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