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月光

三十年前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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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說正月十五的月亮與八月十五的月亮哪一個更美。僅僅從亮度上來說,八月十五的月亮更加皎潔,而正月十五的月亮更加朦朧。但是許多人是欣賞不了朦朧美的,之於普世之人,八月十五的月亮更符合大眾的審美觀,如此就有了中秋賞月這麼一個節日。況且,多數時候元宵夜不見得有月亮,故需有燈,是所謂的燈節。

傳統在相傳了上千年之後,元宵節賞燈和中秋節賞月便作為文化現象定型下來。但是我常一個人獨自欣賞元宵節的月亮,說不清為什麼,或許是因為故鄉特別的習俗。我的故鄉有元宵夜給祖墳送燈的習俗,故元宵節比中秋節更加隆重;中秋節往往是一個被村民輕視以至遺忘的節日,沒有月餅,也沒有一家人團聚與賞月。對於一生勞作的農民來說,月亮有什麼好賞的呢?若說團圓,過年才是團圓的日子,中秋節倒不必需。到了中秋這一天,淮河兩岸的天氣已經很涼了,近寒露,夏夜的乘涼早已結束一個多月了。自七月底水稻開始收割,初秋之夜便格外繁忙,夜晚通常是打穀的時候,白天太熱。到中秋節之前,基本上已經做到顆粒歸倉,農民們開始歇一口氣,但不會再納涼了,早早地上床睡覺,準備其他農作物的收成及播種。

也並非沒有人賞月,例如稍有知識的農民、從農村走出的幹部以及學生。這些人就附上一層文雅,或者可稱為附庸風雅,但在舊時的農村算不上主流。比如我上了初中之後,不僅懂得要在中秋賞月,並且還會在元宵節賞起月來。總體來說,節日屬於一種文化現象。在物質文明富足之後,農村才有更多的精神文明建設,如今的中秋節賞月更普遍了,端午節賽龍舟也更普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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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按當時上了年紀的人的說法,高中畢業可以算個秀才。如今高等教育普及,或許大學畢業也只能算個秀才吧。秀才在古時候叫做庠生,或叫茂才,是一定會過中秋節的,也一定懂得賞月。很奇怪的,我第一次過中秋節竟在異鄉,那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以我個人的體驗總結眾生,我們對於月亮的美好記憶,並不一定是在長大後才開始的,而往往始於童年,始於對於美的最初發現。美總是在不經意間撞開我們的心扉,帶著自然而然的美好,伴隨天籟。之於我來說,記憶中最美的雪、最美的雨、最美的冰、最美的霧、最美的霜、最美的露、最美的風、最美的雲、最美的霞、最美的鳥、最美的獸、最美的小草、最美的鮮花、最美的樹木、最美的落葉、最美的太陽、最美的月亮、最美的星星、最美的小山、最美的溪流······都是始於童年。

長大之後,對美的認識越來越深刻,也越來越乏味,摻雜著許多不同的情感,美越來越失去天籟了。許多深刻的記憶,現在想起來並不是唯美,而是包含著人生的酸甜苦辣,伴隨著對於世俗的認知與理解,構成我們的苦樂年華。

當一種自然美相遇親情、愛情乃至婚姻家庭,十五的月亮就不僅僅只是月亮了,它會演變為詩詞中的一種情感,被傳唱為“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之類。這樣的詩詞不勝枚舉。

所有震撼人心的詩句,都是在落寞的時候寫成的。當一箇中年人閤家歡樂之時,反而沒有心情去創作詩句了,或者即使創作也不深刻,不能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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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那年,我第一次在外過中秋節,也可算是第一次過中秋節,感覺只有我一個人。雖有同學老鄉在身邊,但那種深刻的思鄉之情還是把我給孤立了,第一次有了鄉愁。在巨大鄉愁的籠罩下,竟忘記了是否曾參加過班級中秋晚會,忘記了有沒有看月出,只記得月亮從一端移到另一端。天並不涼,或許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竟也不記得是和誰一起飲酒了。

晚會後的教室,有燈火闌珊之感。我竟一口氣在黑板上寫下十到十五首打油詩,或許是十二首。寫了就擦,擦了又寫,總之是一些思鄉的詩。原以為作為一個男兒,是不會太過於思鄉的,但我錯了。那一夜,我並沒有認真地欣賞明月,月亮只是一個背景,一種襯托,真正觸動心靈的是節日的氛圍及其文化內涵。誰說中秋節是要團圓的?誰說月亮是要團圓的?這種一年一度的團圓多麼折磨人啊。雖然月亮每月要圓一次,但中秋節卻一年只有一次,古人非得把八月十五的月亮弄得不同於其他每月的月亮。

1995年秋末,我第二次離開故鄉,來到廣東。第二年的中秋節再一次傷害了我,又是一個人的中秋,在更遠的異鄉。那一夜,我一個人坐在樓頂,坐在我租住的閣樓巨大的天台上,看了大半夜的月亮。同樣是在酒後,我寫了一篇散文詩,或許是我寫過的最好的散文詩了——我本來是不寫散文詩的。

這兩次在異鄉於中秋賞月,總歸是受了古人的欺騙,非得要堅信“月是故鄉明”不可。雖然知道天下的月亮只有一個,但總要分成兩個月亮,一個是故鄉的月亮,一個是異鄉的月亮。

詩都是主觀的。主觀的詩歌去影響別人的主觀,只是因為有一種感情在其中作怪,這種感情是可以傳染的,讓別人跟著產生共鳴。在某種意義上說,詩與音樂的作用是相同的,就是能夠打動別人的心靈。我們都是古人偉大詩歌作品的知音,或深或淺。

回到故鄉的十二年間,市作協中的小圈子偶爾也在中秋節搞個詩會,一幫文人在湖邊或山莊相聚賞月,想來也是非常風雅的了。但是沒有別愁離恨,只有相見歡,反正在歡樂之中我是寫不出好作品的,不過卻可以更多地感受月之美好,風之從容,此之謂風月。

今年是我第三次離開故鄉,仍到廣東。再一次過中秋節,只想賞月。不過天公並不作美,中秋夜竟沒有月出,直到晚十點半才有月亮出現,但已經不是“月出”了。想著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晚坐在陽臺上,等待月出。晚七點,月亮從大嶺山爬上來,既沒帶來驚喜,也未帶來失落,卻帶來了我的童年,以及這多年的望月經歷。人到了一定的年齡,便不再有鄉愁了,這是古人所不敢想象的——現代社會便利的交通和通訊,使鄉愁淡了許多。二十幾年前,我們還在用筆寫信,美之曰“鴻雁傳書”,如今只需用手機發短信了,更可以視頻聊天。距離已經不再成為距離,故鄉的明月和異鄉的明月又合為一體了。那些“明月千里寄相思”的詩句,怕是現在的年輕人再難體會到了。

月亮還是美的,還是清輝無限,但是工業區亮如白晝的燈光,似乎並不需要月亮將清輝灑下人間。有些燈光如同霓虹,將城市妝扮得如同仙境。如果夜晚經過武漢,長江沿岸的樓體燈光,宛如畫廊。中秋賞月更多地成為一種俗世的幸福,一種自然美的退讓,和一種鄉愁的退讓。在汽車的喧囂之外,秋蟲的叫聲就宛如天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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